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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頤章出京城走官道,貼東郡而去,越數百里,轉走偏僻小道,入數十里,便得見桃苑島村落,甚至遠遠由高坡望去,湖面清波,幾近映入眼簾。

而子陰山地角卻是更為偏僻些,比起距官道算不得極遠的桃苑島,此地偏僻得緊,正處在桃苑島西北,距桃苑島雖不過幾日車馬路途,不過周遭景緻依舊與桃苑島迥異,若說後者常年春日桃花旺盛,落英飛花,且是湖波浩蕩,總有身在頤章往南漓煙柳婆娑意味,那這子陰山處,便是驟然變幻為大元景緻,除卻常年冷清寂靜,少有人煙之外,山巒疊山巒,近乎要與遠處畫簷山交疊錯落,山尖雪塵終年未消,倒真是猶如位風燭殘年的耄耋老者,佝僂腰腹,艱難撐起花白頭顱,坐北望南。

並非說是子陰山周遭並無人家,而是常年清冷寂靜,且多虎豹,多年前便有人傳出那等駭人聽聞的話語來,言說曾有一村坐落於子陰山腳下,村落之中大多乃是獵戶,打算憑依弓刀陷坑獵來些熊虎,不提虎膽熊腰肉這等金貴物件,一張品相上好,平整無傷的虎皮,倘若是運到皇城之中,如何都要賣得個相當饞人的價錢。

大概是這一眾獵戶相當老道,倒也向來不與虎狼熊豹廝殺,而是將山坳挖得坑坑窪窪,足足掘開幾十處足有三五丈高矮的深坑,再使從別處求來的奇毒灌到兔鹿雞鴨屍首中,專等到深秋苦冬的時節,將飢腸轆轆虎熊引到深坑周遭,虎熊只想吞食肉食,便大多是不假思索躍入坑中。尤其是冬日也未必深眠的山間虎,三五丈深坑,只需兩度騰躍便可跳出,自然也是未曾加以防備,心滿意足吃罷灌毒肉食,而後便再難躍出深坑來,或是毒性頗弱,困於土坑當中生生餓死,或是當即毒發斃命。

說來這夥獵戶也是老道,算準一山不容二虎,可唯獨深秋冬日時,這等規矩並不適用,許多於自家地盤苦苦尋覓,死活找尋不見半點吃食的山虎,也只好將這等規矩拋諸腦後,去往其他山頭閒逛,即便是遇上旁的山虎,也不過是兩兩對視一眼,少有鬥個生死的時節。

憑這等手段,在此許多獵戶皆是分得不少銀錢,只一趟去往京城,便攜虎皮十餘,時常還要搭上兩張熊皮,兩對肥厚巴掌,出於品相極好,且刀箭傷損,往往是供不應求,許多家中富庶商賈或是大員,此起彼伏叫價,賺得個盆滿缽滿。不過好景不長,大抵是此等舉動惹得山中虎狼記恨,不出兩年,子陰山山巒當中藏身的虎狼,竟是聯起手來,將這處村落上下屠得一乾二淨,雞犬不留,過後時常有行人來此,總覺得此地陰風陣陣,最是瘮人。

深林生精怪,深山匿虎狼。

頭半句未見得有人親眼得見,但也未見的有甚錯處,本就是鬱鬱蔥蔥松林遍佈,春深時節亦難生暖,更何況當年虎狼屠村一事,依舊有許多人知曉,時常掛到口上,於是子陰山腳下,便是隻有稀疏幾戶人家

,大多是憑打柴削木艱難過活,再無人膽敢前去招惹虎狼,反而是終日提心吊膽,恨不得將肝膽懸起壓到舌根,但遇風吹草動,必是鑽到自家後院築起的堅實柵欄當中,惟恐得遇虎害。

人往往都是這般,非要吃上些承擔不起的苦頭,才想起鑽心痛楚,而後再過上許多年,又會有一批獵戶,揣著白手起家的心思,鑽入這片深邃猶如天邊畫黛的沉沉深山。

一架馬車緩緩停到子陰山山腳,撒歡奔行兩日的雜毛馬匹,終究是有些睏乏,少年走下車帳摘去籠頭的時節,這向來脾氣極暴烈的夯貨竟是破天荒並未跳蹄,而是瞅了瞅少年依舊蒼白的面色,咧咧唇齒,自行前去車帳後尾吞吃草料,難得不曾擠兌。

“正經邁入陣法一途,覺得滋味如何?”顏賈清也是後腳走下車帳,望向雲仲微白麵皮,依然是恨鐵不成鋼搖搖頭,“使保命瀾滄水中所藏內氣,莽撞衝開這道關口,倒也是上乘之選,不過要是我未曾在此,怕是便要傷及根本,想更進一步沒錯,可這等動輒傷損本身的事,還是少做幾回,尤其身側無高人護持的時節。”

“上道就好,令瀾滄水光華虛弱一分,要是日後真能踏入陣法之道,相當賺的一筆買賣。”少年學著吳霜與自家二師兄德行,搖頭晃腦,笑意不加掩飾,似乎昨日事早已忘卻,旋即便是又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那枚裂成兩半的鐵卷拓本,嘆氣不已。

天曉得溫瑜究竟花費多少功夫,才能將原本鐵卷刻繪上密密麻麻印痕,本就是總覺時間緊迫,痴迷修行的秉性,耗上許多日刻印鐵卷,又不曉得要分去多少修行功夫,可惜昨日陣法動盪時節,已然是將這鐵卷損得崩為兩端,少年捧到掌中,心境一時低落。

“既然是人家送與你,理應好生留著才是,不過你似乎是忘卻一點,那小姑娘將此物送你,並非是留做什麼信物,而是盼望你能憑這方鐵捲走進陣道一途,別忘了我還搭上半數黃龍之中蘊藏的內氣,還不是為相助你這陣道天資不算好的後生,日後能借陣道手段傷敵保命?與其哀無用哀,倒不如好生擔當起許多人期許盼望。”

雲仲愕然抬頭,皺眉打量打量顏賈清。

後者還是那身長衫,周遭無人,便是以原本先生打扮與麵皮示人,並未改容易貌,肩扛黃繩,如何看來都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文人。

“臉上有飯粒?”

“那倒沒有,不過看著是順眼了點,”雲仲抬起手來,抖袖伸出兩指,“不多,就那麼一點點。”

一旁寧泉安正將地勢圖卷展開,研究走勢,順帶安撫一番那頭馬匹,聽聞少年那話,有意無意往兩人方向瞥來,正好迎上顏賈清冷淡麵皮,只得是將兩眼挪開,只是神情略微松

弛許多。

子陰山周遭冷寂,哪怕三人都是換上頗厚重長衫,依舊抵擋不住翻越畫簷而來驟然清冷的千里長風,絲絲縷縷扎穿衣衫,寒意逐升,連那頭夯貨背上都是被寧泉安搭披上枚氈布,悠哉遊哉邁步山道之中。

天下歷來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老漢拎起枚前頭戳過六七孔洞的瓦壺,美美飲過一回茶水,只著短衣,顫顫巍巍起身,去到兩邊梯田上頭澆灌花草,天光正好,暖意橫生,終究是一處世外桃源那般的地界,有飛流巨瀑落地,洶湧瀑布兇狂砸落,濺起無數細微水珠,隱隱之間,虹光浮現。

老漢已在此地住過許久年月,很少外出,除卻一位麵皮發青的童子始終陪同,偌大一片梯田屋舍之中,唯獨剩下這兩人,瞧來大抵是此地原本人家紛紛離去,唯獨剩下位風燭殘年的老者不願背井離鄉,這才留於此地。與子陰山別處不同,此地山清水秀,周遭雖是高低重疊,山尖掛白的連天山巒,只有此地平坦,倒是如同群山拱衛,端的可稱上一句風水寶地。

“爺,您老人家腰腿,親自澆水作甚,再說這飛瀑常年灌溉,田中壓根也不缺水,就略微歇歇腰腿,莫要逞強。”遠處孩童踮起腳來,才將直通梯田當中,引瀑竹管撤回,便瞧見老者顫顫巍巍起身澆水,匆忙跑到老者眼前,接過瓦壺,將老者攙扶回椅上,很是有些埋怨。

“不要緊不要緊,這胳膊腿終日不動,遲早便是要生出許多鏽來,倒是不如活動兩下,曬曬這大好的日頭。”老漢笑眯眯摸摸童子麵皮,和藹笑起,“難得有人陪著,似乎在此地苦苦熬上許久,都沒以往那般難熬,咱這一脈凋敝,其餘人也是大多背井離鄉,散去世上各處,若是咱們再不好生守著此地,世上當真再無人能記著嘍。”

童子卻是相當不耐煩,連連答應,眼見得老者還要說些甚,搶先一步學著老人架勢,老氣橫秋道來,“落葉歸根,落葉歸根,其實壓根也不需靠外物續命,就如此安然老去,也不失為生來一件快然事。”見老漢愣神,童子嘀咕一句,“您老這話說過不下千萬回,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就甭成天絮叨了,此地向來無人,得個清淨,若是住得膩味,我便帶您老外出去透透風,去瞧瞧子陰山外頭景緻。”

老漢張開無牙口,呵呵笑了笑,顫抖兩手,將童子髮髻梳理好,摘去上頭懸著不知名的葉片,“終究是老了,時常翻來覆去唸叨一句話,別嫌煩,沒準再過幾日,就再聽不著老頭子我絮叨嘍。”

麵皮發青的童子瞧來瘦弱,似乎是常年種田挑水,身形單薄,聽聞老漢這話,卻是沒來由嘆過一口氣,將手上瓦壺遞到老者手上,很久才擠出一句話來。

“爺,你得多活些年,不然這世上沒著沒落,多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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