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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是身在頤章的高門大員,多少都可聽聞些猙衣使手段,不過一向都是諱莫如深,哪裡膽敢時常同人說起,即便關起四面府邸大門,同兩三交情極深的好友相談,到頭來也是斷然不敢提及猙衣使的二三事,只因傳聞當中這猙衣使身手高深莫測,更是身法無人能及,跳簷走崖如履平地,莫說隔牆尚有耳,如若是說起些街巷當中不敢提的言語,樑上有人,自是令人心頭始終惴惴。
猙衣使三字,自展露爪牙以來,始終橫亙於頤章當中官員心頭,何況是身在天子腳下的官員,無不談之色變。
杜如卉方才所施,乃是猙衣使當中最為尋常的手段,幾錢毒草,兩三銀塵水,便可兌出如此一包藥粉來,只不過這方子乃是由猙衣使總府所得,區區半包就可令常人昏昏睡上六七時辰,曾有猙衣使僅憑此法,兩三成隊,將一位偷摸豢養私軍的大員府中數百軍甲盡數放倒,削去大員頂上頭顱,並未耗費過久時日。
“兄臺這幅畫,賣多少銀錢?”半晌也不曾有動作的杜如卉推開茅廬屋門,上前問詢。
如此卻是險些嚇得龐清風由老舊椅上翻身摔落到地上,滿面驚容連連倒退,穩住心神問起,“不知是哪位上門,在下在這京城並無什麼相識之人,若是有事,還請退出門去相談。”倒也非說龐清風膽量生來便極小,而是這來人一襲紅衣,且不露面皮,於這昏沉燈火之下,瞧來十足瘮人,像極那山水誌異話本里頭的山野精怪,或是冤死亡魂,當即就令龐清風肝膽顫起。
杜如卉卻是笑了笑,摘去面皮薄紗,自行落座衝依舊渾身顫抖的龐清風道,“我若不曾記錯,前幾日你我曾在官道上頭有過一面之緣,如今怎得卻是不認得了,說來也是蹊蹺,這畫中女子分明與我有**分神似,眼下我不請自來,兄臺怎卻是心頭駭然至此。”
龐清風從女子摘下面前薄紗過後,便是愣到原地,皺眉揉了揉腦門,神情古怪得很,許久也沒出言應聲,而是不著痕跡將左手伸到衣襬處,狠狠捏過兩回腿跟,才有露出驚容,支支吾吾不敢搭茬。
“既然有客登門,家主理應奉茶招待才對,為何立身原處。”杜如卉出口過後,便是察覺出言語當中的錯漏,這茅廬可稱得上是家徒四壁,莫說茶湯,連燈臺當中的燈油,都是瞧來多日不曾添過,除卻床榻尚且算不得古舊,屋舍之中桌案座椅,皆是近乎散架,破敗寒酸至極。
“家中貧寒,當真無茶可奉,”龐清風好容易緩過神來,見女子兩眼掃過茅廬當中,當即便無奈撓撓鬢髮,難為情嘆道。
“其實京城中人,並無幾個來歷尋常之人,兄臺這一手畫工精妙,多半也是出自名家手筆,就從未想過自個兒家中,也曾是叱吒一方的顯貴?”
杜如卉抬頭看向龐清風,後者侷促低下頭去,勉強笑答,“姑娘說笑,在下一來無本事,二來無家世,不曉得為何這些年來從不曾想起幼時事,待到生出記性過後,便只曉得身在一家酒館當中,至於雙親乃是誰人,半點也不知。”
雖然不曉得這姑娘為何自行登門,更不明白為何同自個兒問起家世,但龐清風卻是如實答來,還要歸功於前幾日中,那位時常前去酒館當中飲酒的少年無意說起過一番話,說是同人相交,實誠最好,切莫處處扯謊,到頭來倘若是圓不回話,倒還不如不說。雖說當時不解這話的意思,但龐清風卻是好生記起,方才剛要吹噓兩句,說自個人家中尚且有些餘錢,轉念一想,仍舊是如實道來,並未有隱瞞的心思。
杜如卉點頭,一雙眉目打量龐清風上下,溫和笑道,“想當初才回京城的時節,見你蹲到官道旁,還以為是這京城之中尚有沿街乞討之人,如今登門一見,這幅畫畫工卻是相當精妙,不妨割愛讓與在下,賣多少銀錢,定不還價。”
“本就是借姑娘容貌作畫,姑娘要是喜歡,儘可拿去就是,反正到頭來拿到市井當中,也賣不得幾個銅錢,姑娘不嫌棄,已是一樁幸事。”龐清風難得不曾口吃,順順當當將話說出,尚不自知,方才駭然稍褪,羞意卻是緊隨其後,很快便令年輕人面皮紅到耳根處,低聲言道。
女子淺淺一笑,不知可否,卻是話鋒一轉,“酒館周遭之人,皆言說那座酒館當中有位憨傻小二,但依我看來,兄臺並非那痴傻人,言語進退,分明是極有分寸。”
年輕人撓撓頭,難為情笑笑,“我也不覺得我痴傻,只是掌櫃的和那位老哥都這麼說,便也覺得自個兒心智有些缺失,可畢竟這麼多年下來伺候客爺,倒也能同人家說兩句好話,但啥是分寸,在下的確不曉得。”
女子捏起宣紙兩頭,端詳了許久,畫中女子笑顏如花,當真是十足明豔,就連自個兒看起,都是無端生出些歡愉,一時間神情卻又黯淡下來。
杜如卉尚且年少時,府邸鄰里有位歲數不相上下的孩童,家中富庶,時常要拎著物件前來家門前顯擺,要麼便是提著枚做工精細的蹴鞠,要麼便是拎著吃食上門,巷中許多人家的孩童,打小便知曉應當同富貴人家的孩童套近乎,眾星捧月似地將那孩童圍起,而小時黑瘦的杜如卉,卻從未能擠到眾人近前。
原是巷中人家,大多是婦人成天閒暇,嚼舌根編家常的能耐,出神入化,說是從未瞧見杜如卉家中曾有男子出入,風言風語自是向來不缺,有些話語聽來也是相當粗野難聽,要麼便言說這戶人家家中男人早夭,要麼便是說那女娃孃親,都不曉得自個兒夫君是何人,連帶著許多孩童將自家大人話語學去,時常學舌,杜如卉便向來受孩童排擠,只得整日居於家中,認字觀書。
直到如今,杜如卉還記得,那條巷子當中,歲數相當的孩童家中,到滿十歲那年,總要請位背木箱的先生,照著一家人眉眼,使筆墨描出副畫來,留與日後孩童年紀漸長時,也好時常拿出觀瞧,可杜如卉孃親向來是閉口不提自個兒夫君究竟身在何處,十歲那年,杜如卉足足等了一載,直到年關時節,巷中爆竹聲響,女娃才將眉眼低下,失魂落魄回屋,將自個兒悶到床榻之中,接連數日不吃不喝。
好在是家中有位隨先生外出遊學的兄長,時常回鄉時節,會好生安慰杜如卉一番,且將自個兒由外頭帶回的稀罕物件送與後者,才勉強令杜如卉心頭憋悶略微解去,但那幅畫,卻始終印到杜如卉心頭,遲遲不能散去。
如今卻是一位痴傻之人,不知出於何等心思,鬼使神差畫出如此幅極好的畫,畫中人笑意,竟是竟杜如卉都有些嫉意。
入猙衣使,隱去麵皮姓名,皆是那位穩坐頤章群臣之首的頤章相授意,全然不由己,可那位權傾朝野的頤章相,卻從來不曾開口要替杜如卉補上那幅畫,直到孃親病故,就葬在那條小巷外頭荒山野嶺當中。
“大抵是上蒼可憐塵世人,才命你畫出這幅奇好的圖畫來,”女子輕聲開口,手撫圖卷,掠過畫中人嘴角,自嘲笑笑,“但終究知人知面,已是許多年不曾這般笑過,此畫卻是替我了卻一樁心願,甚好。”
龐清風不解,當即有些左右為難,不過猶豫片刻,還是湊近一步開口,“在下覺得,姑娘還是笑起來最是好看,原本覺得是上蒼借人之手,硬是憑稀鬆畫工,畫出如此一幅好畫,但姑娘剛才笑起,在下卻覺得這畫還未曾畫出姑娘十之一二的神采,此畫不賣,明日在下再替姑娘畫上一幅,想來更是能捉摸到些許神意。”
女子又是一愣。
一旁的年輕人倒彷彿是將心頭種種怯懦拋去,依然絮絮叨叨道,“姑娘還是笑起來最好看,前幾年我在酒館外頭瞧見一朵野花,好看得緊,周遭花開,唯獨這花遲遲不肯綻開花來,足足趴到地上等候了近乎一整天,掌櫃的咬牙切齒罰光了月錢,可待到那花開時,當真覺得是值當得很,在下從來不曾看過那般光景,想想姑娘容貌也已是世間無雙,倘若笑起,神仙想必也要垂青些,以後不妨多笑笑,那才是最好的一樁事。”
龐清風再抬頭時,卻發現那原本坐在桌案前頭的紅衣女子,已是無蹤無影,只覺得狐疑,再端詳端詳那幅桌岸上頭的畫,依舊擺到原處,許久也不曾回過神來。
村落近處坡道之上,紅衣緩緩起身,擰緊眉頭,打量四下卻是無人,那幾位漢子仍舊鬆鬆軟軟躺到一處。
女子從來也不曾離開山坡,可方才分明是瞧見了那幅畫,見到了那位年輕人,想過了許久都不敢再想的年少事,說了想要說的幾句話。
杜如卉握緊腰間刀柄,眺望那座茅廬,和外出四下找尋女子蹤跡的龐清風,扭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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