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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章京城天子腳下,當屬行在第一的泊魚幫,其實識文斷字者並無多少,想來也是和尚頭頂香疤,明擺的事。若是家境富貴之人,又豈能步入這等混江湖的幫派以裡謀條生路,歷來罕見所謂高門公子,擱置美侍香囊,拋卻使金銀堆砌的華貴府邸,偏偏要抱著柄破劍去到市井幫派當中,討兩頓飽飯的,除非是數九寒天時候後腦磕碰,灌進許多雪片冰凌,待春暖時候盡數化為泥水,擁堵腦袋,不然誰人也不願輕易邁進此等朝不保夕,憑腰間頭顱吃飯的行當。
學堂書舍,哪裡是尋常寒門百姓進得的金貴處,縱是頤章也是難以避免如此景象,畢竟到底也沒多少先生,不爭功名官位,亦不圖大把金銀,於貧苦所在搭起一間學館,倒貼銀子不說,在大多人看來不過是空耗年月,最是不討好。
這麼一來,可認得百十尋常字的,順理成章就變為各處幫派中的座上賓,一來能識會寫,二來家底清白,不生反骨,若是擅書擅算,則更是要撈得許多好處,才入幫中,就可脫身尋常幫眾,踏枝騰空,得來一份不涉險不勞苦的上佳差事。倒也非說幫派上下也挑不出幾位肚裡有墨的主兒,而是平日裡算賬盈虧,接手店面,或是漕運貨品時節,能賺得幾分利,種種瑣碎,盡數交與寥寥數人。
三五日可勉強支撐,但幾月成年下來,不少專職寫文卷記事,估算賬目的幫眾,已是苦撐不得,其中有幾位還未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人,已是熬得生生衰去十幾歲,眼窩青紫,終日瞌睡不已。
皇城周遭,排在首位的泊魚幫,單說幫中小巷鋪面,勾欄賭坊,便是不知其數,休說更是有水陸漕運這等生意,每日之間便足有不下千百筆買賣,盡數壓到這些位頭頂,僥倖不曾夜半暴猝,就已算是身子骨硬朗,整日如在水火。
不過近一載來,這等情況似是有些好轉,就連那些位以往神情萎靡腰腿綿軟的記賬先生,近來精氣神都是高過不止一分,表象終是與年紀相仿。
京城以西頗有些偏僻的巷子,喚作青牛巷,一載多前開過家鋪面,店主是位神情溫和的少年人,雖是稚氣近乎全然褪去,不過眼見得還不曾及冠,言說鋪主乃是位年輕人,多有不妥。
鋪面牌匾乃是由這少年郎親筆提寫,湖潮閣三字鐵畫銀鉤,且筆鋒末處收尾奇狹長,觀之似有劍氣隱現,且在牌匾盡處,雕有枚魚印,綴有三兩水紋,如若點睛,恰好略微遮去湖潮閣數字中的孤絕清淨,添得兩三分鮮活氣。
不過最是令京城許多聞名而來的百姓貴人疑惑處在於,這湖潮閣只聽名頭,分明便是酒樓一類鋪面,至多不過是擺上六七扇面字畫,可店面當中卻是隻有森森刀劍,足有近百柄刀劍橫於屋舍之中。
而那位少年時常大開鋪門,端坐正中,初春涼風輕吹刀劍,顫鳴聲微弱,但落在少年耳畔,如同鼙鼓震響。
雖說是如此,依舊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分明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如何有這般本事,於京城之中開設家專賣刀劍的鋪面,且牌匾末尾,尚有泊魚幫篆印,到頭來卻無一人能窺見半點端倪,瞧著那位眉目清秀淡然的少年人,終日多半閉口不言,也從未賣出過一柄價錢極貴的刀劍,搖頭離去。
偌大皇城,稀罕事此起彼伏,晝夜不絕,要麼是聽聞有位大員於皇城中新開了家茶樓,要麼便是勾欄當中又出過位容姿絕世,玉腰不過盈盈半握的紅花魁,不出半月,原本已然踏落木漆的湖潮閣門檻,冷冷清清。
今夜春潮帶雨,並無生意上門,少年才歸鋪中,吹熄燭火,便又將鋪面門關罷,仔細插罷門閂,由櫃面上拎起那柄水火吞口的佩劍,正欲從後門離去時節,有客叩門。
“客官且回,今日小店不迎客,如想購置刀劍,明日再來。”
“哪有云兄弟這般做生意的,來客登門,竟是往門外趕。”門外那人呆愣一瞬,才沒奈何爽朗笑笑,“鐵中塘前來訪友,不知憑這理由,能不能進門?”
少年這才越過店中橫陳刀劍,邁步大開鋪門,瞧得眼前漢子揶揄面色,淺笑接茬,“拐彎抹角,真不像是鐵兄做派。”旋即也不矜持,使臂彎勾住黑臉漢子肩頭,硬是將後者半拽半挾,請入屋舍之中。
自進門過後,鐵中塘便是頻頻皺眉,裹緊衣衫,直到少年點起燈火過後,才遲疑問詢,“您老可是貴人,才入幫不過區區一載,可就已是升至偏舵主,照這架勢,沒準過幾年就能接過泊魚幫幫主的交椅,怎麼初春天氣,連炭火都不願升起,莫不是因捨不得銀錢?”
“到底一柄刀劍也沒賣出去,不省著些,頤章春來時可沒西北風,到時連吃喝二字都是負擔不起,還要撇舍臉面,去到鐵兄那蹭飯。”
少年促狹笑起,有心打趣,沒成想那漢子竟是當真,擰眉教訓,“全幫上下都曉得有你這麼位摳門至極的偏舵主,何況還是我鐵中塘弟兄,閒言碎語老子可聽過不少,再這麼省下去,到頭來恐怕整座京城都曉得,湖潮閣閣主乃是個鐵鑄公雞,一毛不拔,忒不中聽。”
漢子性子直爽,雖說能坐到舵主位子,平日裡心眼奇多,但偏偏是同至交好友言語的時節,一向不藏半句言語,瞪直一對銅鈴大眼,看得對座少年險些耐不住笑意。
“儘可放心,初春最是可磨體魄,挨些凍不吃虧。”少年挎劍,並不以為意。
軟硬不吃油鹽不進,這位由打南公山來的小徒弟,踏足泊魚幫過後,似乎性子驟然轉變,原本遲暮一般的心性,如今隱隱間歸復少年意氣,隨意開口,更是毫不憂心。
“話說回來,雲老弟經脈,修補到何等地步了?”猶豫一瞬,鐵中塘終究還是如實問起,窗欞之外春雨細碎,驟然冷涼許多。
少年眼瞼略微低垂,輕輕嘆氣,“不過三成而已,時日無多。”
足足一年,少年都少有回山的時節,除卻應對幫中諸事,其餘功夫多半都耗費在重塑經絡一事上,但依舊是事倍功半,並未修補妥當。
去年那道劍氣,何其威風,使得渾身上下經脈幾乎盡毀,繞是耗費數月,秋湖與虛丹再度醒轉,可依舊是修補奇慢。
箭鋒穿衣只需一瞬,織衣卻是需要許多日,對此雲仲亦是無奈。
黑臉漢子聞言,倒是不曾失落,而是拍拍少年肩頭,憨厚笑道,“即便是無望再踏修行,這泊魚幫也有云兄弟立足之地,如此利索劍術,別說是身在泊魚幫,置身疆場想來亦可建得無數功業,有咱鐵中塘一口吃食,便無需擔憂日後去喝甚西北風。”
去年還未入伏時節,京城之中來過一夥由別處而來的幫派,足有千數,大抵是在別地稱雄,不由得將目光轉向頤章京城。畢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豔羨者自是極多,不過大多掂量過後,紛紛散去這等爭奪心思,唯獨此幫幫主,手段心性均是上乘,竟是算準泊魚幫大半外出的節骨眼,於京城徽溪郊外設伏,險些害去數十人性命,把持住泊魚幫命脈。
那時節,初到幫中不久的雲仲出劍,橫是殺退敵幫人手,救得鐵中塘性命,後者雖亦是膂力剛猛,內家拳剛猛綿長能敵數十人聯手圍追堵截,可奈何樹大招風,接連受三五波算計暗箭,便是有些力不從心,乃是雲仲殺退敵幫人手,搭救到馬背之上,硬生生殺出重圍,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至於這夥不知根底的幫派,為何膽敢於天子腳下妄動刀兵,幫主連同那位盧老,皆是諱莫如深,從未同旁人講起。
自打那日過後,黑臉漢子便時常登門拜訪,知曉少年嗜酒,時常託人由各地攜來名貴酒水,厚著麵皮前來這湖潮閣,最終與雲仲混得極熟。
少年低聲乾澀笑過兩聲,“如是我當真不能將經絡修補得當,不消幫主開口,幫中許多人閒言碎語,便足夠將我壓得焦頭爛額,一個不能修行的南公山弟子,能替幫中帶來多少好處?更別說去年那等場面,十幾年都未必撞見一回。泊魚幫乃是大幫,何況已是過了憑身手刀劍吃飯的時候,不靠身手論高低,我自認涉世未深,出不得良策,才不配位,又豈能高枕無憂。”
三言兩語,聽得鐵中塘一陣皺眉。
雖說當初欽水鎮中曾有一面之緣,那位守祠堂的老者明言,柳傾雲仲二人可解泊魚幫憂患,但繞是那位幫主亦是不曾篤信,解憂之術,存於這位區區十五六年紀的少年郎胸中。
“一載之間深入簡出,正是這個理由,外人居於高位卻不能服眾,怎麼會不招惹人妒憚,不過聽也是這般,不聽也是這般,種種瑣碎言語,如都聽到耳中記掛心間,老子還不得累死?”
少年本是清秀,此刻笑容卻無所忌憚,悠閒自得。
ps.過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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