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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郡當屬頤章最暖的地界,冬時裹纏衣衫最少者,倘若去往別處,壓根無需開口自報家門,便知是由打北郡而來,不過往往因北境天景過於暖了些,許多出外討生計賺銀錢的北郡中人,邁出北郡一步,總要被劈面寒風灌個透心涼,不得已才將先前預備起的厚重衣衫裹起,依舊是極難適應郡外肅殺冬風。

歷來是由奢入儉難,出得暖屋走冬難,於是許多北郡中人,冬時大多賦閒,並不願去受冷涼入骨的冬風侵擾,除卻那些位家境貧寒尚且育有六七兒女,不得不外出謀生的漢子,大多都是老實待到北郡之中,待到冬去春來。

如此景象,皆是出於千里畫簷山遮擋南下而來的洪洪長風,連帶十萬山方向西風,亦是大多遮得嚴實,才使得這北郡冬來,得以變為許多富貴人家或是朝堂大員躲冬時的首選,畢竟是家中總有年長者,腿腳難忍風寒,總又不可日日囚於宅中,自然要擇選北郡這等冬來如春的好地界,好生溫養。

這般情形自是使得北郡中人,越發富庶,雖尚不如天子足下那座中郡,但隱隱已是穩穩立在行二的交椅處,且有穩步抬升的架勢,不過如此舉動卻引得無數文人鄙夷,頭前兩年,竟是有文人謅出句民脂填腹不抵冷,千軍萬馬避寒冬,一時流傳甚廣。

為避此嫌,許多高門中人與大員才是堪堪止住此勢,免得遭人背地詆譭。

繞是如此,北郡隨意挑出座城池來,都可算得上是摩肩接踵,城中住戶極多不說,且街巷之中相當熱鬧,全然也無寒冬臘月時節的景象,乃至打把式賣藝的江湖中人,許多竟是赤膊,周身熱汗淋漓,無有半點冷意。

桂樾城便與別地一般無二,今日麵攤地界便是迎來兩位衣著華貴的客爺,卻只要過兩碗陽春麵。小二聞言時節,還當是自個兒時常聽聞周圍鬧市喧囂聲響,震壞兩耳,可那位穿整襲狐衣的公子,分明只要了兩碗陽春麵,便再不開口。

“王公子怎的就以此物對付,王家家底雄厚頤章一事人人皆知,尋常出門所穿袍子亦有整狐縫嵌,如若被旁人聽去,恐怕多半要取笑。”另外一位面孔方正,頗為黝黑的華服中年人,使竹筷翻找翻找細面,神情一時繽紛。

對座那公子卻是淺淺一笑,並未在意,舉起竹筷撈出顆蔥花,頗為滿意,搖頭晃腦道來。

“二三十蔥花,清水兩瓢,細面一兩,要好點上兩三滴油星,譬如早春時節瞥見亂花,清湯寡水初春新綠,嘗起清淡,不過確是得盡細面本味。”

“近幾月之中飲食頗多葷腥膩味,竟是有些邁不動步子的跡象,再如此嬌縱下去,怕是年紀輕輕便要落得個一身富貴病灶,倒不如吃喝清淡些,常飲茶湯,來得更為益壽延年。”

“想不到吃慣天下珍饈的王公子,竟也有這般雅興,京城之中可向來不曾瞧見這等吃食,瞧著倒也是清淡爽利。”華服中年漢子挑起一截面來,熱氣縈繞,倒並不牴觸,極熟絡地吸到口中,蔥花清香與細面底味,連同清澈湯底當中微末油星滋味一併入懷,於這冬時舒坦得很。

中年漢子由茶棠郡外而來,毗鄰十萬山,不屬頤章境中人,但其師門算得上是相當直苗的仙家,祖上接連出過三五位四境,數百載前更出過位五境的大才,來頭甚大。

王公子兩月之前,就已是前去拜訪過那處仙家山門,並未攜帶左右隨從,可謂是送了天魁宗好大一番情面,縱是山上仙家往往心高氣傲,但王樂菁到底是如今朝堂重臣長子,如此禮數有加,山間已然亦是不可怠慢,故而便特地遣下這麼位瞧來木訥的中年男子,攜一十二仙家弟子,隨行左右。

王公子樂得見此,瞧那對座漢子只顧吸面,哪裡還有半點所謂仙家中人的架子,亦是接連吃過兩三口細面,登時周身暖意騰起,仍舊不妨礙嘴上出言,“那妖物的修為,想來不差,我曾與其有過一面之緣,現出原身險些撞碎江中游舫,不知依兄臺手段,可否擒下?”

“這可不好隨意出言,”漢子吃得極快,不消三五筷功夫,便已是將碗中細面撈取乾淨,不忘喝進兩口清湯,嚼起火候極好的蔥花,憨厚笑道,“要是那妖技止於此,已然有法子擒下,畢竟靠原本體魄衝撞遊舫,算不得甚高妙手段,但也不見得那妖物竭力出手,至於究竟身在幾境,還是難以揣測。眼下天魁宗高手大多外出祭練一宗器物,在下這本事有限,所攜那一十二位皆在二境,倒還真難說究竟可否擒下那妖。”

“一路倉促,還不知兄臺立身幾境?”王樂菁笑意不改,亦是將細面撈淨,背靠椅背開口問詢。

“三境,”中年人琢磨琢磨,隨後又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兩指比劃比劃,“往大里說,比三境還高了一點點。”

年少公子禁不住笑意,“這一載之間,遇得數位山上仙家來人,無一不是精明得如同山野老狐,言談時節比起做買賣還要難些,像兄臺這等直言不諱並無藏私的仙家弟子,當真是少之又少。”

“在下及冠過後三年才入得天魁宗,按宗主所言,當屬開竅極晚的一類人,更是不通世事,自個兒知曉心計城府都比不得旁人,索性就撇去這些繁瑣念頭,靜心修行,反而比起一些師兄走得更快些,”中年人言語相當直白,望向眼前這位公子,直言不諱,“我曾無意聽聞,公子向來不喜修行中人,更是厭煩仙家,此番將如此一份大禮拱手相贈,恕在下秉直,敢問是為何?”

街上人來人往,車帳馬匹良多,喧囂愈盛。

王樂菁使竹筷夾起最後一枚蔥花擱到嘴裡,悠悠道來,“其實我還不喜歡錢財銅臭,可人行世間,總不可全依性子來,可以不喜金銀,但不能沒有,否則用得上的時節,便會後悔當初為甚不曾多積攢些。”

“不說是我,未入修行的一眾凡人,亦不喜修行人,與其說是敬畏,倒不如說是恐懼所謂未知事,未知手段,更是嫉妒如你等這般受上蒼垂青的好運人,數感交集,最終演化為涇渭分明。我也不能免俗,觀瞧山上仙家不乘紙鳶即可踏步御空,恨不得一腳將這等人踹落雲頭,自個兒居之,所以此番我取那尾可點化肉體凡胎的金塢,而將那頭妖物贈與天魁宗,想來也是一樁極適宜的買賣。”

似乎漢子也不曾有那等未卜先知的神通法門,聽得公子坦誠言語,木訥麵皮上又添疑竇,不過很快釋然,微微點頭。

出城二三里,驛館當中足住有百人,皆著甲冑,雖說不曾外露,但行走時節甲冑動響,著實令人心悸,森冷異常。

驛館當中專司迎客接待的微末官吏,皆是蹙眉不已,分明這足足百來號人皆是家丁打扮,但時常由打腰間露出的森寒長刀,是否見過血水,無人有疑。

此刻那位身形瘦長的惠雁君早已醒得,略微用些飯食過後,便獨自行至驛館三層樓中,摘下腰間刀來,由懷中摸出塊砥石,抽出刀鞘以裡那柄背寬刃窄,譬如柳葉似的刀身遇得砥石,金鐵交蹭聲響不絕。

磨刀可見本事,如手持砥石者兩手不穩,莫說是將整一柄刀打磨完滿,乃至常有適得其反的收效,蹭鈍刀刃或是蹭薄刀身,總難以得心應手。而這位身形瘦高的惠雁君磨刀時節,手頭卻是極穩,每每砥石劃過刃處,觀之痕印齊平,渾然天成。

但不知為何緣故,每逢磨刀時節,惠雁君總要避開周遭人,獨自磨刀,且神情除卻專注之外,常有一抹陰沉色漾開,殺伐氣流轉。

有人叩門。

惠雁君不曾理會,依舊磨刀不止,神情越發狠戾。

而門外那位依舊不知好歹,接連又是輕敲兩三回,隨後竟是推門而入,壓根不曾在意所謂禮數。

刀光抵喉。

王樂菁扭緊眉頭,兩指點在刀背處,將那柄形如弦月柳葉的長刀推到一旁,頗不滿意瞧瞧眼前人,“甭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當初可是你自個兒自告奮勇,前來跟隨本公子,如今卻要反悔不成?”

身後那位中年漢子,仔細觀瞧眼前瘦高侍衛,神情有異,但旋即又是古井不波,不曾出聲。

王樂菁來此,倒並不為其他,不過是要與那漢子商議一番,既知那頭蛇妖蹤跡,如何生擒,畢竟一頭鮮活蛇妖,比起已死蛇妖,功用更多。

瘦高侍衛將這二層樓讓出,不過臨行時節同那漢子擦肩而過,卻停住腳步,並沒有徑直離去,而是冷冷甩下兩句話。

“言多必失,許多東西見過就好,但沒必要說出口來。”

“仙家弟子,亦有夭折者,很了不起?”

中年漢子點頭,目送這位扛刀的瘦高侍衛邁步離去,又瞧瞧那位立身窗前的公子,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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