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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鄰齊陵邊關城池當中,亦是有數目甚多的江湖人,多年來匯聚在此,雖是說不上富庶,可如何都可簇擁取暖,倒也極似猴羊那般,抵禦蕭瑟寒風。三五載前,有位縱橫江湖數十年月,未曾遇上敵手的劍道大家途徑此地,瞧見邊關周遭的江湖人,衣衫破爛,寒冬臘月時節忙於生計,乃至腰間刀劍皮鞘都已磨得破爛,搖頭長嘆,言說江湖怕是不出許多年月,便再也無人,恐怕來日江湖二字,已然是由實化虛,再難見其蹤影。
縱使如此,邊關周遭的江湖人,數年來亦不見少,雖不見得能由打那襤褸衣衫中窺看端倪,腰間刀劍更是見不得丁點威勢,但憑藉簇擁取暖,亦是彙集為頗為可觀的雄渾江流,無有束谷高低,江流不甚迅猛,可如何都無人膽敢輕看半點。
街道之上方才離家兩日的黃犬,與那等早已習慣結伴外出爭食,飢腸轆轆的瘦弱野犬相比,定是後者下口最狠,即便是敲碎頭顱,也未必松嘴。
何況如同這般,已然將所謂江湖人名頭拋卻的失念之人,終日除卻掙上六七文活命錢,便要提心吊膽關外殺人食肉的賊寇危及性命,早已使得這原本憑刀劍身手,取名得利的江湖中人,將渾身上下少年血氣褪去,不過誰人也不敢試探,生怕觸碰黴頭。
城中有處馬棚,原本不過是頗為富庶人家,專用以拴馬避雨的地界,幾載前卻是被數位江湖中人湊錢買下,潦草插過枚酒旗,添六七張未擱重物便吱呀作響的長椅短桌,勉強當做處酒攤,所賣不過一枚銅錢三碗的摻水米酒,雖不燙喉,飲之酒意奇重,見風易倒。
但就算是一顆銅錢便能買上三碗的賤價,對於城中江湖人而言,大都已然是逢年過節才可咬牙跺腳,喝上一回的稀罕物。曾有這麼位酒癮奇大,身手稀鬆的漢子,早年間比鬥,硬生生被人斬去半截指頭,又因嗜酒大醉跌折條腿,無錢醫治落下病灶,終日瘸拐,最是喜飲此處酒攤當中,摻過水的米酒。恰逢年關時節,周身上下也摸不出半枚錢來,咬牙跺腳當了那身奇舊的外袍,換得五枚銅錢,趁夜飲酒十餘碗,第二日才叫人瞧見,凍死於路邊一間破廟當中。
直到一載之前,此處酒攤不知為何換了攤主,將原本那堆破爛家當,盡數仍到別處,新立一座屋舍,當中桌椅高櫃,酒罈屏風,懸牌燈籠,連同小二一應俱全,雖不過三五丈地盤,五臟俱全;冬時點炭夏時懸冰,春秋皆有時令小菜,就連其中酒水,也嘗不出摻水,愈發醇厚,但仍舊是未曾改過,一文錢可換三碗酒水,不還價,更不漲價。
掌櫃乃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漢,鬢角有道綿延至下頦的老疤,但任由誰人瞧見,皆猜不出究竟是甚物所傷,不似刀劍,更不似槍鉞傷那般。總有好事之人趁飲酒的功夫,前去問詢掌櫃,卻總是叫後者輕描淡寫應付過去,或說是野狼所傷,或言是年輕時節練武不慎,跌下山崖所留,總套不來一句實話。
接連幾日,邊關地界都不甚平靜,早先那位車帳當中囤積過足足百來杆大槍的漢子駕車出城過後,便是有訊息傳來,說是此人接連挑過六七處賊寇,不過往後之事,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言說這漢子膂力身手極強,近乎將整座邊關攪得風雲驟起,所餘賊寇十不存一,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言說那本就是個槍法尚可的後生,縱使先前取功,可斷然也不會有這般手段,大抵如今已然叫賊人當中的高手設伏襲殺,生死不知。
酒館當中也是難得熱鬧些,眼下冬雪紛紛,城中江湖人也是無事可做,哪怕有心再賺上些銀錢過冬,亦是無處可去,只得睡至正午時節,再耗費兩枚銅錢,於酒館當中枯坐飲酒,順帶吹噓一番自個兒當年身手如何,得來幾句笑罵,憑厚實麵皮擋在外頭,自個兒仍是飲酒不止。
放眼長街,風雪之下無人可稱一合之敵,皆是狼狽不堪。
一位攜斗笠的江湖人,今日踏上長街,緩緩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與風雪打個平手,頗有些難得,眼下卻是顧不得停留,直奔那件酒館而去,推門撩簾的時節,帶入無數雪花寒氣,一旁守著門口炭火斜躺的兩位漢子嘀咕罵上幾句,隨後便又是翻身睡去,絲毫也不曾在意,
“今日酒館當中,可否有燒酒,如是尚且富餘,我皆盡買下。”小二才將兩三位立身高櫃旁的醉漢費力挪開,艱難走到那戴斗笠的江湖人近前,便是聽聞此人言語聲和緩,譬如走珠落盤,開口說起,登時竟是有些愣神。
身在酒館多時,小二見過無數批江湖人,當中有走鏢押貨的背刀客,亦有窘迫到纏不起刀劍鞘的落魄人,更是見慣不少出不起一枚銅錢飲酒,只是邁入酒館蹭炭火的窮苦徒,可唯獨從沒見過女子,眼下莫說是應對自如,就連開口應聲都有些勉強,好歹湊到這位頭戴斗笠的女子跟前,支支吾吾開口,“客官是當真要買下燒酒,還是要尋我家那位掌櫃,若是後者,恐怕您還需等個一盞茶功夫,掌櫃外出未歸,興許是小店酒水不足,外出尋覓埋酒老樹,填補店中酒水。”
周遭不少正端碗飲酒的漢子,聞聽那頭戴斗笠之人出言,亦是難免有些驚異,紛紛轉過頭去觀瞧,卻是被那女子頭上斗笠與輕紗阻隔,看不分明面容,不過僅是方才那言語,便使得許多良久不曾窺女色的江湖人,心下登時有些百爪磨撓的滋味。
幾位歲數尚淺的漢子咳嗽兩聲,將原本歪斜身子坐正,端酒飲乾的時節,多添兩分豪氣;年歲稍長的倒是並未改換舉動,反而是將兩眼牢牢釘到那女子胸口處,使外袍遮住小腹周遭,笑意也是顯得邪氣許多,無錢飲酒只圖蹭些暖意的漢子仍舊躺到炭火側處,睡眼惺忪回頭打量一眼,全然不願理會,又是翻身沉沉睡去。
人世群相,酒館當中已可窺探二三。
而女子倒是當真要過兩碗燒刀子,兩碟小菜,慢慢飲酒,等候那掌櫃前來。
小二快步行至酒館後身,此地另有一間屋舍,瞧來極是簡陋,上頭茅草已然叫風夾雪勢,吹得稀疏破敗,唯獨憑几枚磚瓦壓住的地界,尚且算可遮風。屋中坐著位老漢,正俯低身形將炭火撥旺,見是小二匆忙來此,挑眉罵道,“早就同你小子說莫要擱酒裡摻水,卻是偏偏捨不得那點銀錢,這酒館本就是賠錢買賣,當真能掙起好大錢財的,乃是另一門生意,何需去招惹那幫江湖漢。”
“小人可斷不敢擱酒裡摻水,上回略微試探,便教那幫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孃的江湖漢臭罵一通,幸好沒那般動刀動劍的膽氣,否則小人怕是少說要缺幾枚指頭,今日可是不同,有大財上門。”
老漢皺眉,摸摸下頦稀鬆胡茬,腦門上頭唯剩兩側尚且算濃密的髮絲迎風抖動,二尺來長,瞧來如何都與所謂高人並無丁點干係,當即也顧不得挑弄炭火,便衝小二踹過一腳,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意味,開口便是罵起,“遇上這等好事,你小子還同我知會一聲作甚,倘若是這位爺等得不耐煩,甩手離去,這門生意豈不是就做不得成?仍在此地扮相痴傻作甚,趕緊請來,老子年關是吃素吃葷,還要指望這位爺,切勿怠慢。”
小二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得後腰衣衫處的印痕,掉頭便跑入酒館當中,請那位女子入得後院。
院落之中風微少,雪卻是不見得小,僅是日餘便積攢下兩三疊靴底厚薄,兩人對坐時節,除卻飛雪在前,火盆畢剝,一時無話。
“開門見山,久聞齊陵邊關處,並不歸屬於土樓,許多訊息,其實都繞不開你這位看似不願爭不願搶的酒館掌櫃,此話亦是道聽途說,但此番真見過面目,才發覺這等秘聞,並非錯傳。”
女子撂下斗笠,容貌果真是清麗,端詳老漢鬢角處的疤痕,神情甚是不平靜。
“斬碎修行路,有此般手段的,境界即便非與四境平起平坐,恐怕也距四境相去不遠,老人家年少時,多半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老漢一直使鐵鉤撩撥炭火,聞聽此話,手頭動作微滯,頭也不抬冷冷道來,“你這女娃若是尋常江湖中人,興許花些價錢,老夫還能賣與你兩三訊息,齊陵邊關近來亂相四起,異鄉之人多半是因此而來,可既然是修行人,老夫不願做這份買賣,趁早離去。”
一旁小二急切,剛要上前兩步,卻眼見得自家那位向來懶散,且脾氣相當和善的掌櫃,如今使鐵鉤撩撥炭火的時節,雙目當中陰森怒氣翻湧,目眥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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