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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山神廟,微微過堂風。
少年去而復返時節,溫瑜依舊閉目安神,聞聽是雲仲腳步聲,才略微鬆開腰間刀柄,抬頭看去,心頭卻是略微有些蹊蹺。
少年今日借秋湖滅敵過後,似乎面上一直掛有笑意,而如今這方笑意落在溫瑜眼中,莫名有些古怪。
“車帳中那兩人,眼下如何?”
雲仲坐下身來,放下劍匣抱住佩劍,心滿意足長長撥出口氣,“那位姑娘,我遣那頭夯貨送回城中,如今約摸著已是躥出十里,畢竟那姑娘多半不曾精通騎術,若是駕尋常馬匹,恐怕半路便要被甩下鞍來;那位公子,如今已是頭顱落地,想來溫姑娘心中亦是有數,並無放他歸去的道理。”
“官衙與天子最不願做的開頭事,我已替他們做了,想來那座客棧,馮家斷然不會去碰。人言可畏,萬事始難,這兩件事一旦做足,想來頤章如今那位文武韜略難出其右的天子,如今也可安心操持往後事,強行拖來一位當今天子做靠山,滋味倒是甚妙。”
溫瑜抬眼,瞧著周遭透入山神廟當中的細微日光,裹緊身上衣衫,淡淡開口道來,“我原以為山間人,向來都不願與王侯將相,世家皇朝有染,如今看來,似乎並非盡然如此。”
雲仲由包裹之中取來些傷藥,仔細灑到傷處,一時有些皺眉,不過仍是開口回話,“若是擱在平日,自然不願多與這些位老謀深算,城府深比淵壑的人物沾染兩分,免得汙惑心智,致使無心修行,但有些事如若是能憑此迎刃而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當初五絕之首前來南公山時,溫姑娘還不曾入山,自是不曉得許多隱情,為助南公山退敵,當今聖上調運起相當數目的五鱗軍來此,算是南公山欠下一個天大人情,如今雖說仍算是欠下人情,不過起碼替聖上提了個醒,勉強功過相抵,一來一去,可稱交情。”
歇息過許久,溫瑜亦是微微生出些力氣,自行起身走到少年身側,拿出兩疊藥粉來,小心灑到雲仲肩頭傷處,默然許久,“小師叔似乎與平日,有些不一樣。”
少年卻是不解,瞧著面前湊得極近的女子麵皮,“有甚不同?眼下虛丹火氣壓制得甚好,原本起伏不定的修為,更是漸漸好轉,想來也算不得是什麼禍患。”
山神廟中早已生起火堆,雖廟宇四周仍是四面漏風,但也難得添上些熱氣,火光映於女子蒼白麵皮上頭,卻是如在白玉上頭附上層傍晚雲霞。
“山神在上,莫要無禮。”少女言語輕緩。
少年也只得悻悻挪開目光,抿嘴往別處看去,輕咳兩聲,心頭唸叨恕罪恕罪。
頤章皇城徽溪之中,近來倒是不曾有甚波瀾,北方大澤前陣子雖是有妖物橫行,但山高路遠,斷然不曾波及過頤章幾回,更何況近來妖物邪祟,似是偃旗息鼓,再難成勢,自然使得整座入冬皇城,回覆到往日那般繁華境地。
權帝前幾日中,曾北巡頤章與齊陵近處邊關,才歸皇城不出一日,便是有近侍呈上枚書信,展信觀瞧過後,卻是無聲笑笑,擺擺大袖揮退那名近侍,喚來依舊是麵皮冷寂的朝榮安,一併於皇城當中邁步閒逛。
冬時皇城,倒是託了周遭高牆福分,當中算不得冷風瑟瑟,依舊是點起燈籠,輕晃不已,雖說是冬時,皇城當中卻是早已換上許多臘梅山茶,迎雪而立,倒也是鮮活氣甚濃。
“南公山近來安平無事,寡人早就覺得心頭惴惴,就依吳霜那人的性子,怎會教出終日循規蹈矩的徒兒,果不其然不出手則罷,出手便替寡人尋了一份好大的差事。”
話雖如此,權帝麵皮當中卻是有笑意浮現,將書信遞到朝榮安面前,繼續開口道,“幸虧寡人眼線遍佈整座頤章,不然這位南公山四徒做出的大事,直至如今寡人要被矇在鼓裡。不過最令寡人費解之處在於,這區區二境修行人,如何有膽量去招惹南漓上八家,僅距大城幾十裡處截殺馮家大公子,何人借與他這般膽魄。”
“昔年吳霜四境時節,可是敢與五絕交手,這位南公山小徒,以卑職看來,仍是略有遜色。”朝榮安僵硬著一張面孔,仔仔細細將那封信件從頭看到末尾,冷不丁出言。
權帝回頭打量了兩眼朝榮安,臉上稀薄笑意漸濃,不勝感慨,“看來令你時常出宮走走,確實有不少好處,若是換成平常,這話斷然不會從你口中說出,倒是好事。南公山到底是南公山,非但山上人說話不中聽,舉動更是隨心所欲。但在寡人看來,這等仙家山門,比起那些時常將名門正派掛在嘴上,行事有規有矩可尋的仙家,更像純粹的修行中人,相處時節,也是更為自在些。”
“換言之,更容易與皇城中人打交道,興許未必需要耗費太多心力財力,交心即可。”
“聖上貴為九五,南公山縱使可能日後有位五境坐鎮,但說到底,也不過是處尋常山門,怎可與天子交心。”朝榮安麵皮冷硬,似是並不認同,但依舊是恭敬行禮,不曾僭越。
老者今日身穿一身玄衣,瞧來素雅,不過袖口處卻繡有條搖頭擺尾的大龍,聞言回過頭來站住,頗有些好笑道,“無情最是帝王家,可無人曾經言說過,天子不可有至交好友,更何況南公山中,眼見得走出一位四境,與一位即將邁入五境的大才,與修行者本就不多的頤章而言,本就是件難求之事,寡人與南公山交好,便是頤章與南公山交好,難道不是件值得人心頭舒坦的善事?”
“天子理應有天子威儀,天上之人,豈可落於凡塵。”朝榮安依舊不曾改口,只是行禮愈深。
這次老者並未一笑了之,而是看向朝榮安,緩緩嘆了口氣。
“佛門有轉生投生一說,寡人生來落在帝王家,理所應當接下這所謂九五之尊的稱謂,可歸根到底,塵歸塵土歸土,天下人不都還是一個樣,待到垂死時節,散去唸頭,失卻五感,人人不都是一樣。”
“年輕時節總想建功立業,或是圖宮闈當中魚水歡快,直到前些年生過一場重疾,才想起琢磨琢磨這等事,才發覺歸根到底,只不過是因生於帝王家,故而得來九五加身,與尋常百姓哪裡有什麼分別。非要強說區分,恐怕只是在一段年歲當中,決斷一國走向,大言不慚說,可影響史冊典籍,但自先人臨世,其實不過上下千萬載,不過世間滄海一粟,所謂名垂千古,亦不過是虛名而已。”
朝榮安卻是頭回聽眼前這位權傾頤章的老者,講出如此一番話來,皺皺眉頭,霎時間不曉得應當如何作答。
“這些還不到你想的時候,年頭方好,何需拿這等冗雜事困擾自個兒心神,”老者擺擺手,令朝榮安收去禮節,近乎只是瞬息之間,便由一位再尋常不過的垂垂老者,變為一手掌握整座頤章的老皇,“既然南公山最小那位弟子,替寡人將最難的兩件事一併做了,又怎好視而不見,這一紙盟約還未過百載,似乎這幾位鄰居都忘卻了我頤章當年威風,南漓上八家如何,於寡人境內,亦需將滿身嬌縱盡數收斂。”
“傳寡人旨意,自即日起,頤章境外高門權貴,大員王侯之後,如有於頤章境內為非作歹,行事觸及法度者,與庶民同罪,凡有袒護或因膽色怯者,不依照律法懲辦,革去官階,再夷三族。”
第二日上朝時節,專接文書上諫的官員宦臣,終是又得見飛雪似積攢如山的卷宗,只得長嘆口氣,將如同數座矮峰似的卷宗,盡數歸置妥善;皇城殿內文武,更是上奏者極多,大抵皆是言說聖上不經商榷,自行下旨,多半會招惹來許多境外權貴記恨,端的不屬上佳之舉。
可始終穩坐龍椅的老者只是靜靜瞧著下方殿內,文武群臣分為兩派唇槍舌劍,一言不發,直至臨到退朝時節,才冷冷開口。
“瞧瞧朝廷當中,這群棟樑之才,哪個不是舉家遷入皇城,又有哪個不是恨不得將自家府邸上頭寫上官居幾品,料想那些行事囂狂的他國高門貴胄,無論如何也不敢來皇城造次,才令爾等顯得置身事外,堂而皇之指出寡人行事不周。不願令寡人頒此旨意的諸位愛卿,不妨將自個兒家眷遷去邊關處,看一看百姓數年來所吃的苦頭,所受的荼毒,再來同寡人爭辯個是非對錯。”
“國有骨鯁之臣,自然是一樁好事,但你們這幫人不妨掂量掂量,自個兒若是身在那般情景之下,旁人卻是充耳不聞,又要到何處說理?”
老者起身,雖是垂垂老矣,可一雙怒目卻是環繞四周,震怒開口。
“當年為護頤章邊疆無憂,戰死壯丁男兒不下數十萬,巍巍青山處處埋骨,爾等如今舉動,竟是從未覺羞愧不成!”
餘音繞樑,呼嘯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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