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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聲起,雲仲原本平和疲累面容,亦是緩緩端正,瞧見那孩童仍舊朝自個佩劍看去,一時怔怔,也向佩劍看去。
欽水鎮水君親手開爐,又命親傳弟子敲過千百錘,再投雲仲和瀾滄水於爐火當中,一併熬煉許久的一柄佩劍,又豈能是尋常凡物,劍吞當中水火兩紋交纏疊縛,隱生輝光,劍鞘雖是極素,繞亂紋蟒皮,但總歸道蘊天成。落在旁人眼中,不過是枚吞口略微奇巧的尋常佩劍,但落在那孩童眼中,似乎勝卻萬千心頭喜,東村竹馬,西城蟬蛻,還是市坊之中糕點糖球,都比不得眼前這柄古怪物件。
漢子仍舊是心有忌憚,輕撫孩童腦門溫言道,“若是想練,勤學好問肯下得苦功,來日定能有柄自個兒的佩劍,此劍乃是這位小哥所有,莫要摩挲太久。”
孩童雖說仍舊是不捨,但眼見得便是打小明理,乖乖點頭收起兩手,只是雙目仍舊往那枚長劍上看去,滿眼歡喜。
直到剩餘幾位江湖漢皆盡將姓名錄罷,雲仲才站起身來,舒展舒展腰肩,同一旁站立良久的葉翟埋怨道,“早曉得這活計如此累人,自然不會接過這茬,唯有此時節才可覺察出讀書人平日裡,雖不動四體,但亦是勞心費神,比起練劍習武絲毫未有輕快之覺。”
葉翟勾起唇角,“那雲少俠以為,在捏山門之外枯坐一日,究竟有無所獲?如若是覺得未嘗有丁點明悟所得,那在下便許給少俠些許銀兩,權當做今日辛苦錢。”
少年不置可否,掃一眼黑衣葉翟,“果真還是原本那身衣裳合適,黑衣白髮最是不相稱,擱在話本里頭,十有八九便是壞角,到頭來總要叫話本中一路打到武道高處的角兒揍得奄奄一息,兩手顫顫嘟囔句大業未成,而後抱憾身死,費去半生積蓄的家當還要叫旁人拿去,作為日後升境成名的墊腳石。”
雲仲大小雖未曾讀過多少話本,可閒暇時候總要從小鎮中書攤裡挑上那麼幾本,日久天長,讀過的話本極多。但書中那些位或是仗劍或是抄槍的少年郎,的確歷來都是憑他人貴,三天兩日便能由打旁人手中奪來枚稀罕物,逢凶化吉,斬盡諸邪,雖說俗了些,可讀來的確叫人心頭舒坦。
“誰說不是,”葉翟覺得少年這說法頗為有趣,故而神色比起方才,又輕快了數分,悠悠講道,“天底下互為墊腳基石,本來就是天理迴圈,有人借他人勢而成,就自然有一日旁人借自個兒積攢的大勢再登高,世上習武者如此,習文者亦是如此,終歸是逃不過,那些位寫話本為生的閒散人,如此看來的確是有些門道。”
一旁溫瑜無奈搖頭,自家這位小師叔除卻練劍碎嘴之外,最喜讀話本,當初觀劍氣悟道傷了本源,難得騰出幾日閒暇,便接連由打山門書樓當中接連借出數冊話本,雖說瞧來頗有些囫圇吞棗的意味,讀得奇快,不過到頭來的確是令少年眉開眼笑。溫瑜亦是瞧過幾冊話本,可每讀過三兩日,總覺著滋味差些,故而至多是耐著性子將其中三兩卷精髓文章讀罷,便棄置不顧,全然無雲仲那般痴迷。
“話說回來,門主夜裡如此打扮,難不成是要出門比鬥?”雲仲挑眉,瞧著葉翟這身玄黑短衣,頗有些好奇。
錦衣夜行者少,但江湖裡著夜行衣外出的,的確不在少數,趁暮色行事,無論打家劫舍或是抽刀殺人,最是便利。
“同人談兩件事而已,只是許久不曾下山,早已變為了那等不爽利的人,不願露相;再者拜會之人來頭甚大,讓人瞧見,總要生出些麻煩來。”葉翟不以為然,由身後摸出頂斗笠,將滿頭白髮束起,盡數遮掩於斗笠之下,咧嘴笑道,“這滿頭鶴髮想不被人辨認出來,確是極難,不過既然是有要事相商,當然要盡力遮掩一番,本是武林過街鼠,縱使長夜多避嫌。”
“不過在此之前,仍有件事要拜託少俠,替在下試上一二。”黑衫門主朝素白山路看去,除卻無縫無隙夜色以外,樹木山石,花草枯葉,皆盡慘白如晝,沒來由便是心頭有些厭煩。凡景緻再好,瞧上十日便不復驚異,百日習以為常,十載煩悶,百載則是瞧之心頭便厭惡得緊。
庭院之中,唯餘三人。
“此事少俠若不願做,並不勉強,不過既然是留於此地,想來亦是可憐我這孤守一山者,如此在下自然是感激,但仍想著脫身於此,出手與否,皆看少俠心意。”葉翟抽劍,再不多言,只是雙目直視那口舊井。
“其實山主本不該露相,”少年嘆氣,“如若我兩人本就非是良善之輩,門主如實相告,難免就不會將這事傳開,屆時莫說是江湖人,頤章仙家,只怕也得齊齊而動。”
稍稍停頓,雲仲還是不禁開口問詢,“門主為何輕易信我二人。”
葉翟淡然作答,可似乎又是不曾作答。
“劍心,飲粥,作假,見孩童,若是憑藉這幾樣都瞧不出少年郎本心如何,我這白葫門門主,便算空活許多年,況且此事若得解,即便下山即身死,又有甚怖恐的。活的年頭過久,許多原以為掛在心坎上的未竟心願,不過雲煙過眼,何來信與不信。”
鶴髮門主說罷,又轉過身來,同溫瑜笑道,“這位姑娘陣法了得,如今夜色深沉,若是貿然出手,恐怕要驚醒我那三位徒兒,不妨憑陣法手段隔絕院落中種種震響,過後必有重謝。”
溫瑜不動聲色,單手壓住腰間刀柄。
“門主果然亦是修行中人,且境界不低,既然如此,為何要尋旁人出手破局。”
葉翟也不接茬,拽出腰間細劍,劍光驟然暴起,迎秋風拔高三尺,原本寬窄不足二指細劍,周遭劍氣裹纏,竟是比起尋常佩劍仍要寬出三分,猛然衝那口古井劈斬而下。
青蓮搖晃,而那口看來周遭裂痕遍佈的古井,卻是分毫無損,且細劍周遭裹攜青芒,猶如海潮為巨魚所汲,絲絲縷縷盡皆沒入古井之中。
“我亦有心自解,畢竟如今這世道,求人不如求己,”葉翟苦笑,將細劍收起無奈道,“在下於修道之上的天資,遠不及劍術天資,苦苦修行多年,仍舊牢牢固在二境以頂,御劍踏空,仍是痴望而已。況且這口井即便是承我千百道劍氣,一如往常,莫要說劈個粉碎,反倒是越發堅固,只得拜託兩位嘗試一番,若能脫開此閘,方可得自在。”
雲仲在一旁觀瞧許久,如今才緩步上山,蹙眉打量這口古井,井口青蓮搖曳,受如此凜冽劍光,卻仍舊是光華迷濛,丁點無損。
“為何不自行下山去請修道山門中的高人來解此局,反倒是終日枯守在此。”
葉翟輕嘆,雙目仍舊望著那方古井,神色疲倦至極。
“少俠可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說,此井吞納日月,更兼一山地脈氣,與那些位仙家人所求的長生道,關係匪淺,倘若訊息落在別有用心之人耳中,有何下場,雲少俠應當心中有數。即便我再想脫身,白葫門中這口井,亦不可為旁人所用。”
臨近戌時,葉翟辭別兩人,獨自下山。
古井已然被少年長劍劈開條縫隙。
院落四周竹木,由白轉黃,大陣之外秋夜靜謐,而陣內金鐵聲響交錯。
大抵是唯獨葉翟不可破陣,故而就算是境界高過雲仲,一劍之下,不過是徒添堅固,劍氣為古井所引,如今換為雲仲出劍,雖境界仍舊不穩,可眼見得那口古井緩緩開裂,不負當初模樣。
“葉門主先前幾日,從未佩玉,此番下山時節身著夜行衣衫,腰間卻懸著枚佩玉,不知何解。”瞧著少年額角略微沁汗,溫瑜緩緩開口,“井口堅固,小師叔不妨歇息一陣,此事本就急不得,先前亦是如此告誡後輩的,為何如今偏要如此急切。”
少年收劍,虎口略微痠麻,若是換做尋常古井,僅一道劍氣便可破除,可眼下這口井瞧來破敗,卻是堅固得緊,劍氣鋒銳一時也不可盡破,再者虛丹有恙,著實不可圖快。
“那枚古玉,大抵本就是葉門主心心念念之人所留,恐怕久留山中,與那枚玉佩也是有不少干係,難得下山,自然要帶到身上。”雲仲感嘆,就地坐到地上,盤膝定氣。
葉翟不認路,但鳳遊郡中,許多地界仍舊是燈火通明,一人一馬下山而去,同城外歇息吹風的老漢打聽過後,調轉馬頭,緩往首府城中去。
夜色昏沉,唯有城內隱隱燈火,遠遠望去忽明忽暗。
還未上官道長坡,一身黑衣的白葫門門主托起佩玉,下角處鐫著枚湖字。
“葉隱為古,月上秋江,如今都不曉得名諱,倒是荒唐事一樁,轉眼百載過。”
雨水落地,男子收起玉佩,走馬上鳳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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