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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再回勾欄的時節,荀公子面色仍舊鬱郁,與前頭那位素衫男子,極不登對,不過也時時流露出些許思索之色。
“是不是覺得我這前輩行事,過於霸道了?”男子閒逛,順手從街邊攤點買來兩串糖球,回身遞給荀公子一串,笑意稀疏懶散,說不清道不明。
公子點頭,依舊不語,更不曾接過那串裹漿極好的糖球。
“其實我亦不過是效仿那夫人行事,以勢壓人罷了,究其根本,並非適宜之舉,故而更不願辯駁什麼,許多事做過之後,無需偏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男子與荀元拓並肩而行,自顧自咬下枚糖球,酸得周身略一激靈,咧嘴罵道,“每年這頭批山間紅果,皆是如此,即便掛霜再多,滋味仍舊不盡如意,可惜白花了銀錢。”
“只是好奇,那婦人行事張狂,自行修書一封送於皇城官員手中即可,為何偏要於市井喧囂地界,親自動手,過於肆意了些。”荀元拓如實道來,並不曾隱瞞。
男子點頭,費力嚥下那枚紅果,“此事做不做,本就是在我,大庭廣眾之下出手,定是與謙謙君子舉之相悖,可若是耐著性子不作為,我便會心頭鬱結;難得世間行一趟,多數事不由自主,但能做主的事,何不做個痛快。”
“歪理。”荀公子撇嘴,不過雖說如此,卻還是接過那串糖球,咬下一枚。紅果才入秋時滋味奇酸,且算不得粒粒飽滿,少有人願品這等酸楚入裡的滋味,但如今嘗來,厚實糖衣隨同紅果一併入口,一者奇甜一者奇酸,兩兩相襯,倒是嘗來爽口得緊。
兩人前後踏入勾欄二層,原本週遭喧鬧的一眾女子,瞧見這兩位,卻是紛紛規矩起來,輕身行禮,連同那身紅粉裙,最為沉不住性子的妙玉,此刻亦是拘謹得很,窺見兩人上樓,緩緩低頭,不復方才活泛。皆知此人位高權重,何來僭越舉動,如此景象,即便是上齊文風盛行,一向不乏狂士的地界,亦是不能免俗。
男子瞧瞧天色,忽然間微微嘆氣,無心飲酒,抵住綠蘿青蔥指間杯盞,同周遭女子環繞,面色又是略微發紅的荀公子道,“看來此番相見,時辰已然不足,你這後生雖說木訥死板了些,倒也不見得日後比我所登臺階矮上幾階,來日方長,下回見時,公子可要早日步入朝堂,莫要叫天下人輕看。”旋即也不等荀公子應聲,便是結清酒水,分與周遭一眾女子不少銀錢,起身拍拍荀公子腦門,悠然邁步下樓,腰間佩玉搖晃,古樸素雅。
“走了,不必相送。”
出樓百步,得遇先生,出自大齊時傳聞,說是有位自幼不好詩書的紈絝,終日只曉得鬥鷹遛犬,胸無大志不說,仗著自家家世顯赫,張揚跋扈,偶有一日遊至間書樓,瞧見當中皆是苦讀書生,不知為何心頭便是升起陣無名肝火,指使家丁將書樓當中的書生盡數逐出,凡有不從者,均結結實實吃過一頓好打,末了還將書樓內藏書扯做七零八落,其中不乏孤本典籍,也盡數被盛怒之中的紈絝毀去。
而待到紈絝心滿意足出樓時,卻見有位佝僂身形的老者蹣跚前來,瞧著書樓中的破敗景象,捶胸頓足不止。再往後,便是有許多說法,一者說是老者乃是位不世出的高才,只因得罪權貴,這才屈居此地,將家中數代藏書囤積於此,留待萬千讀書人上門觀瞧,增長學識,那紈絝知曉過後迷途知返,助老者修補書卷,順帶將老者一身經天緯地的學問一併承接下來,日後青雲直上,令大齊再度強盛數分;另外一者說法,那老者並未言語,只憑手段將那紈絝強行收為弟子,用以償還書樓中千百書卷,除去一身學識,亦將修行道法傳與紈絝,這才有後來建功立業的昔日紈絝。
雖眾說紛紜,而這句出樓百步,得遇先生的說法,卻是始終存留民間,切莫說這位紈絝求學一路艱險傷神,吃得如何苦頭,不過總歸青雲平步。世間人往往只可見人風姿,不見來路困嗔怒眩橫陳。
“出樓百步得遇先生,可這位先生不請自來,倒是有些不合常理了。”男子止步,捻捻腰間玉佩,無奈一笑。
“皇城之中有這等境的高手,卻是出乎意料,”由遠處煙塵之中徐徐踱出位先生,麵皮雖平整,可眼尾鬢前已是生出許多細碎紋路,一身藍衫發白,佩玉水頭極差,自有氣度,此刻皺眉揮袖甩去周遭煙塵,忙不迭啐過幾口,厭煩道,“邪門外道的手段,如何聞來都是有股腥臭味,甭管幾回都聞不慣。”
“那小子,瞧你衣冠華貴,別說這位虛境是你小子一手佈置下的,雖說的確有些才氣,可步入邪門,終究是要為世人不容。”周可法斜眼瞅瞅那男子,目中鄙夷一閃而逝,“速速收去法門,如若是叫其餘仙家中人瞧見,恐怕旁人無我這等好脾氣,欲除而後快,也未可知。”
男子站定,也不見施展何等法門,只略微拂袖,便使得周遭景緻猛然一變,諸般行人車馬,樓宇飛簷,乃至遙遙遠空秋光都是渾然一變,如同泡影一般消逝殆盡。
“前輩不辭辛苦,看在那位荀公子面上,晚輩今日這面子也得給足,位虛境已然收去,無需動怒。”
但周可法聞言過後,衣袍卻是猛然翻騰,氣極反笑,將一身境界盡數提將起來,冷笑問道,“耗費如此周折,攜我那弟子入位虛境,閣下手筆可謂是極大,當真是不把我這做先生的擱在眼裡。”
“放心便是,那小公子雖說年紀輕淺,行事木訥些,但本心還算向善而行,畢竟是前輩這等高人教授,即便在下有心設絆阻撓,恐怕也非是一日便可種出魔胎,更何談毀其道心,”素衫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周可法,沒來由笑意明朗道,“周先生弟子,豈能是我這遁入邪道的後生所能左右根本的,前輩倘若是無此等心氣,怎會在這上齊境內鬧出那般聲勢,五絕聯手而至,上齊五成兵甲皆聚皇城,雖只聽說過隻言片語,捕風捉影,但當初氣魄,足震塵世山間。”
“你這後生倒是有見識,”周可法絲毫無覺,更是不曾驚異,挑了處殘破石階,緩緩坐下,瞥了眼那男子腰間佩玉,驚奇道,“佩玉瞧得眼熟,似乎朝堂上那老不死的文曲公,也有這麼塊好玉,只是你這枚,比他那塊玉色更老些。”
“老先生,位虛境已收,如今話可是不能亂講,”男子連連擺手,只是臉上笑意比起方才,還要明顯幾分,也是湊到一旁坐下,渾然不在意素雅衣衫染塵,低聲道,“如若是有巡街兵甲或是衙役,沒準便真要將在下當作竊玉賊人拿去,再者皇城當中高手眾多,隔牆有耳,諸多不便,前輩口下積德。”
周可法擺擺手,示意無妨,旋即又是問道,“話說回來,我那徒兒,在你看來教得如何?無需撿好聽的說,如實道來即可。從青柴一路行至皇城,當真是諸多辛苦,如若當真教不出位好徒兒,我這做先生的,未免太不稱職。”
“周先生能耐前後數百載難尋,豈會教出庸碌弟子,”男子樂道,指指自個兒腦門,“起碼比在下博聞強記許多,想當初在下年少時,亦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可惜自打入仕以來,政事冗雜,仇怨更是結過許多,周先生見多識廣,自然曉得其中的彎彎繞繞,實在是有口難言。”說到仇怨處時,男子面色略微一動,身形更是虛淡兩分,不著痕跡捏捏那枚佩玉,這才堪堪穩固身形,繼續同周可法閒談。
“的確,朝堂當中結仇,不比江湖當中,除卻大仇怨之外,多半隔夜便無,即便是有些磕碰,一餐酒水下肚,揍上幾拳大抵都已消去肝火,”周可法嘆息,“可廟堂上那些位,看似性子磊落,可即便是芝麻小事,也恨不得取篆刀刻到肥厚肚皮上,怪不得都搜刮起無數民脂填補到肚中,唯恐肚皮不夠寬,刻不下小怨小恨。”
男子被這番堪稱精妙的挖苦言語逗樂,抱拳行禮笑道,“還得是先生口才妙極,這般比擬,常人縱是磕破腦門也尋思不得,晚輩受教。”
“所以啊,這為官到頭來,除卻揣測聖意之類的本事,與同僚之間,亦是應當友善,別人記你一筆,隨他去便是,無需將恩怨記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將自個座次穩住便是,其餘精力,還是要放到百姓身上。”周先生娓娓道來,臨了放緩語氣,“至於大恨,能報則報,如若不可,還是悠著些。”
“記下了。”男子身形微虛,緩緩起身,“只是一道虛身,皇城當中諸多不便,先行拜別前輩,還望多加珍重。”
周可法甩甩袖,“去便是了,無須多禮。”
隨身形散去,已然有些老態的周可法輕嘆一聲,最終還是說出句,“人行世間,能馱得起的終究是少數,休要太過勞累,多行善事,勿入邪門。”
那身影略微一震,回過頭來剛要開口,可終歸仍是消散開來,不留丁點痕跡,周遭所剩,唯有稀疏秋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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