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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郡首府城中,燈籠初點。論富貴繁華,一郡首府,自是難與皇城腳下相比,但如何也是燈火通明,並無宵禁一說,哪怕是西郡算不得太平無憂,可總也無不長眼的賊寇入城,再者守卒日夜值守,趁虛而入,全然無果。

雲仲直安然睡到戌時,才被柳傾叫起,自然是逃不過幾句責備,自知理虧,故而只得訕訕一笑,同自家師兄賠罪認錯,這才作罷。

“師兄啊,白日裡登樓,當真見過了幕後人?”少年由打客店小二處討來過些許醒酒湯藥,緩緩飲到腹中,這才覺秋湖安定下來,再無太多翻江攪海的氣勢,沉沉吐出口濁氣,開口問道。

“興許是見過,不過我亦不知,城外那位薛姑娘家姊遇害,究竟是否是此人為之,”書生正將銅爐中的沸水往茶盞中注去,聞言動作略微停滯,似是一時間飲茶的心思暫緩,平和講道,“二師弟推演的本事向來不弱,但苦於身在南公,能勉強算出害人者今日登樓,已是實屬不易,免不得還要擔些因果。不過既然那人寧肯輕易露相,想來亦能分清輕重緩急,仙家之於世家,仍舊是需要仰頭遠眺的崇山峻嶺,再者子罪父替,未免就比自個兒揹債輕鬆。”

“如此說來,即便是師兄也未曾瞧得出,此事究竟是何人所為?”少年一愣,端起剩餘醒酒湯藥飲盡,試探問道。

柳傾嘆氣,“相隔日久,哪裡是如此好查清的,更何況一國法度尚在,你我這等山上修行之人擅自插手施壓,本就是越俎代庖,有越矩之嫌,倘若真要查個分明,此事還是要交與郡守大員或是官府中人最好,既然那位楚大人主動攬過罪責,由他去便是。”

“世上許多事,其實只能盡力而為。”

書生抬眼,見樓外燈火通明,左右分行列陣,破開昏沉夜色,一線連一線,又緩緩合上雙目,靜如安眠。

聽風臺上火燭難久,畢竟是極高極遠所在,狂風浩蕩無阻,浩浩然風自東南來,不似秋冬銳能割傷皮肉,但亦是廣大雄渾,聲勢絲毫不壓於西北長風。也是出於此等緣故,此刻登臺二人,亦是挑選了兩盞竹架結實的燈籠,一前一後,徐徐登臺。

楚涇川在前,楚幼麟居後,父子兩人分明一道登臺,可分明後者腳步,始終要慢過三階,執上下臣子禮。

百丈高臺,繞是楚涇川這等三境高手,只憑腳力,也是走得越發緩慢,步步而上,如履薄冰,一身白袍於夜風當中,搖擺不定。

“李家聽風臺,果真當初是擇寶地而立,不遠處正巧是西郡首府地氣最濃的郡守府,踏階直上,恰如江鯉抬頭,可見龍門。”

冗長臺階,楚涇川頭回出言,卻是用以讚歎聽風臺地角,並無其他意味。

“父親所言極是,聽聞李家祖上有能臣,可分地竅觀星斗,推演禍福吉凶,才於此立聽風臺一座,圖的便是李家可綿延不絕,子孫後輩,福壽才氣皆出上品。”公子接過話頭,規規矩矩講道,卻是聽不出半點親疏。

楚涇川點點頭,先行一步邁到臺上,坐到石椅上頭,將手頭燈籠插於石桌案旁立穩,“坐下說話便是,此處無人,無需執繁瑣禮節,既是父子,本就不該如此生分守禮。”

公子行禮,亦是學楚涇川模樣,將燈籠擱穩,緩緩落座。

“年紀漸長,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如今就連這百來階聽風臺,登得都是有些勉強,總覺肩頭扛著許多物件,壓住雙膝,成日步履沉重,全然不似少年時候那般輕快,總覺拔腿可趕日月,抬手夠天,亦不過隨意可為。”男子抹去額間汗水,靠到石椅背處,卻覺涼意沁骨,抬頭問道,“幼麟腿腳近來如何?”

公子微微一笑,“尚可,雖說幼時身子根底薄弱,但這些年來走動多了,亦不覺得費力,反倒是越發輕快,謝過父親關懷。”

“但我總覺得,幼麟肩頭扛的物件,似乎不比旁人少。”男子言語散到風中,卻是輕易可聞,叉起雙掌冷笑道,“我兒暗地手段,已然可瞞過為父,城外有位喚薛魚璣的姑娘,家中長姊,想必是你遣人暗害的,此事有還是無,如實道來。”

“並無此事。”公子依舊眉目含起笑意,不緊不慢答道,“雖說兒與城中那位薛姑娘有交,亦不過是酒樓當中數面之緣,身段容姿固然是極好,但總不可憑此將罪責擱放到孩兒頭上,父親教導有方,兒又豈能行這等狠辣事。”

“那薛歸與其妻之死,又是何人所為?”楚涇川面色仍舊平淡。

公子失笑,“那時不過兒垂髫年紀,何來那般心性手段,當著父親眼皮下瞞天過海,去害兩位城外無辜採茶百姓?況且如此作為,能有甚企圖。”

楚涇川聞言,許久不語。

再抬頭時,男子眸光低垂。

“這些年來,委屈你孃親,是我楚涇川過錯,總覺得所謂門當戶對,不合心意,卻始終惦念城外那女子。你既如此作為,想來多半是因我冷落,這才邁錯路途,釀就今日心性。”

“父親何錯之有?”楚幼麟平和一笑,直視對坐那位陡然有些老態的白衣男子,輕飄飄道,“只是孃親與兒郎之錯,前者錯在不該忍之受之,後者錯在不該生在楚家,雖為嫡子,而不受父親所重,僅此而已。”

“既然已將兩人殘害,這兩條性命,姑且算在為父頭上,可為何還要差人暗害那位薛姑娘,她又何錯之有。”楚涇川疲累,索性歇靠到椅背上,長嘆問道。

“我能握到掌中的,自可視若天珍,但棄我去者,斷不可留,就算是造下千般孽業,我一人擔之。”楚幼麟咧嘴大笑,張狂笑聲,為清風撕得碎裂,而後站起身來,一字一句道,“如今楚家那幫老朽如怨鬼枯木的族老,已然聽聞過我楚幼麟的能耐,這下一任家主之位,恐怕已然由不得父親決斷。”

“殺薛歸與那女子的是我楚幼麟,殺薛魚珠的亦是我楚幼麟,”年輕公子瞧著聽風臺下城中如流火一般的燈籠夜景,神色猙獰,“可惜如今父親若想要處置孩兒,還要問族老答應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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