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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在即,蔣潤等一行隨從卻面色古怪,恨不得遮住面目,尋個山岩之中的縫隙鑽將進去,以至於連軍卒遞到跟前的乾糧肉食,都忘卻了伸手去接,直到章維鹿輕咳幾聲,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七手八腳接到馬背之上。

周遭一眾兵卒皆是忍著蔓至喉頭的笑意,強撐著不去看這十幾位隨從的狼狽相,時常耳邊傳來數枚壓抑已久的酒嗝,亦是隻當全然未曾聽聞,將麵皮竭力繃得平整,立身在自家將軍兩側。

“你帶來的這十幾位,膽色還真是異於常人。”

白負己臉色也是怪異,側頭皺眉道,“哪兒找尋來的奇人,按理說我同你父齊相之間的恩怨,齊陵上下人盡皆知才對,”說罷又抬眼看向馬上那十幾位窘迫隨從,“章公子身手高妙,若是本將軍起了歹意,想來亦是自保無憂,但憑你們的能耐,就不怕我做出什麼不利舉動?”

原是方才二人一道出帳,才走到營門不遠,便聽聞軍帳之中有慘呼聲起,待到白大將軍親自撩開帳簾,才瞅見當中十幾位隨從,正被已然歸返的北堂奉灌酒。後者赤著雙目,硬是要令這十幾人將一甕酒水乾個點滴不剩,否則就是看不起鎮南軍,更是不給他北堂奉幾分薄面。

論揣測人心,替主子分憂解難的本事,這十幾位相府隨從,恐怕是齊陵之中少有的堅實臂助;但說飲酒的能耐,這十幾號相府隨從,就算拉開架勢,輪流應對,又哪裡能是巨漢北堂奉的一合之敵。

拼不過一趟酒,這些個隨從便紛紛討饒,連連擺手道壯士實在酒量超凡,這偌大幾甕酒我等實在難以皆盡灌入肚皮。也確實是這十幾位眉心印堂今兒個昏黑,隨公子出行,本不該飲酒的時節,卻因心頭惴惴而借酒壯慫膽,可這開過一回葷,再想從那北堂奉手下逃酒,卻是難比登天。

漢子剛好祭拜過當年袍澤,心頭悲怒交加,再者先前就同章維鹿看不對眼,聞聽白將軍正於帥帳同後者交談,登時火氣便朝頭頂聚來,瞪著一對牛眼,橫豎要令眾隨從同他喝個盡興。

除卻蔣潤起初就沒未碰杯盞,尋了個藉口說自個兒若是飲酒,必會周身奇癢難止,才勉強逃過一劫。

慘呼聲便是這些個隨從口中發出,實在是叫北堂奉生生灌得牴觸,半數隨從,皆是叫酒勁嗆得拍桌不已,這才有了後來白將軍撩簾的一出。

毫無例外,北堂奉又是吃了罰,拖著條隔著幾里便能聞見酒氣的軀體,吃了白負己力道十足的一腳過後,悻悻前去領三十軍棍。

眼瞅著同僚皆是醉得東倒西歪,蔣潤這根隨從中的獨苗,便只好置周遭軍卒目光於不顧,拋卻那相府任職的矜持意味,硬著一張頭臉,上前回稟。

“小人見過大將軍,我這些位同僚膽魄見識微淺,少有出相府的時候,初次南下見識鎮南軍軍威,心頭皆是有些惴惴不安,一時間竟是忘卻了自個兒的舉止言談,恰逢那位大人攜酒入帳,只好以酒水壯壯膽氣,卻不想壞了規矩,如若真是違逆了軍中法度,我等願領軍法受罰。”

白負己不怒反笑,轉向一旁的章維鹿笑道,“如此看來,章公子攜領的這群隨從之中,唯有眼前這位,堪稱是有真膽色,不然也不至於抵住那北堂奉的脾氣,滴酒不沾。”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是相府中人,又非軍中人士,我若是以軍法罰你,豈不是有些不合規矩?”雖說醉意褪去不久,可白負己此時的神韻,比之方才還要清明數分,雙目直視蔣潤。

“將帥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是責罰區區相府隨從而已。”

蔣潤脫口而出。

他從不是膽氣橫生的人物,除卻在相府曾面見過那位齊相一回,再沒見過什麼大場面,不然也不會受同僚三言兩語,便狠狠心將家傳的玉墜,一併贈與章公子,只為保得條性命。

說來他此前不過是位市井民坊之間艱難謀生的牽客,所謂那些個舌戰群儒,口吐蓮花,也只是為幾十枚銅子兒。

齊陵府城一向將生意談毀,稱之為跛足及地,意為買賣兩方猶如瘸足與地表,總是若即若離,踏不到一處去。

坊間傳言蔣鐵口言語極有分寸,買賣兩家叫他從中這麼一週旋,從未出現面紅耳赤的時候,向來不至於談毀一樁生意。

可唯有他蔣潤自己曉得,為何向來不毀生意,跛足及地一說向來未有,只是因為在人家瘸腳落地前,他蔣潤已經將自個兒的臉皮墊在正中罷了,任憑人家踏髒臉皮踩落髮簪,只要銅錢不少,那便是天大好事。

但這番話,蔣潤說得坦蕩平穩,即便眼前站著齊陵官場難出其右的重臣,話語聲亦是四平八穩,絲毫瞧不出半點市井牽客的德行。

白負己嘖嘖稱奇,意味深長地瞥了眼章維鹿,“將帥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話說得,高。想當初本將軍籍籍無名時,就是如此行事,雖說吃過不少悶虧,可終歸還是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職。”

“不一樣了。”

十數騎夜色之中下長川。

穿行於長巖之間,良馬似銜雲逐月,但見清風抱月,川間狐兔穿梭,如入自在境。

不論周遭景緻如何,酒意未消的十餘隨從,皆是不敢有半點左顧右盼的念頭,哪裡還能瞧見四周如煙籠水波似的山夜景,紛紛噤若寒蟬,等候始終在前頭不遠處的章公子發話。

相府之中的隨從,分量何其之重,其中更是包羅不少能人異士,雖說他們這十幾人能耐遠不如上佳者,但終歸是從相府之中踏出。

而此番南下,非但未曾幫襯公子,反倒是處處給章維鹿設障,先是攛掇蔣潤前去求全性命,做了個不討喜的行徑,而後又在鎮南軍營之中,捅出這麼個鬧笑話的婁子。

齊相寬厚,可章家上下代他掌刀者,並不在少數,更何況章慶死後,章家日後力扛門庭牌匾者的大任,幾乎已然是落實在章維鹿肩上。

殺伐不果決狠辣者,又怎能委以大任。

胸前懸著枚明月的赤足漢子驀然開口,驚走樹梢幾隻瑟瑟秋雀。

“其實父相在信中已經交代過,說是諸位本就不是隨從之中出類拔萃者,本事冗雜,尚且算不得屠龍術,若有不順心意或是成事不足的時候,可隨意處置。”

直到這等時節,這十幾位偏近中庸的相府隨從才如夢初醒:非是齊相覺得他們本事頗高,而只是拿這十幾條人命試探一番,瞧瞧這多年不見沉溺武道的兒郎,是否有足夠的心性手段,乃至於殺伐是否果決。

章維鹿將玉墜扔還蔣潤,後者勉強捉住玉墜,沉默不語。

“這次的命,姑且算是蔣潤給你們掙下來的,如有下次,只怕章字腰牌,也難護住諸位的性命。”漢子語氣依舊四平八穩,毫無半分殺機外瀉,卻令周遭夜色,無端又冷下三分。

“下山送過書信之後,我要在齊陵轉轉,畢竟常在師門之中,尚不瞭解天下形式如何,一路之上,還要勞煩各位出力;我一向說話算話,既然接下蔣潤的玉墜,必會保著諸君性命無虞,但同樣道理,那後半句亦是如此。”

待到十餘騎逃也似的竄下山路,依舊在半空懸停的漢子,輕輕眯了眯眼角。

殺人從不是難事,孤身闖江湖亦不算艱辛,但不論是修行妙遇 ,還是以恩威攝服的臂助。

總是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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