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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上齊百姓,都曉得上齊錦織,多出於國域東南角落的黃從郡。
一來是黃從郡盛產繡女,二來此地富庶,其他地界的尋常百姓興許穿褐裹麻,皆是因囊中羞澀,而既然黃從郡富庶,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定然得比尋常人講究不少。
錦織相比棉麻衣裳,著衣不止極為舒適,且花色昳麗絢爛多姿,燦爛如輝,仿若雲霞一般,甚合風雅。於是穿戴錦織,手提如意或是拎起一柄名家提字的摺扇,悠哉悠哉漫步城中的人兒,越發多起來;倘若是談吐不俗,腹有良才,再添上這身瀟灑倜儻的行頭,僅走這麼一趟,許多尚未出閣的姑娘,乃至於富人家的小姐,鳳目之裡不知怎的憑空就多出幾許顫顫情意。
錦織在黃從郡中蔚然成風,甚至上齊各地,連同上齊京城納安均有來人,前來買賣提貨者,絡繹不絕,將整個原本寧靜清和的黃從郡,漸漸蔓上層煙火氣。
即便是黃從郡,亦有貧苦之人。
雖不至餓殍遍地,但有些人家亦是極為拮据,清貧無比。家中若是育有一子,總能隨父做些活計,遇上好心的先生,見小兒聰明伶俐,是塊研讀學問的料,還能免去一筆學堂開支;要是家中有閨女,則大多送去錦織鋪中學藝,假若學得一手上稱的手藝,那可比兒郎還有出息,賺得個盆缽滿溢,也並非是痴人說夢。
秦溪靈與宮枕雪便是錦織鋪當中的兩位尋常繡女。
也非是說二人家中窮困至此,而是兩人皆喜錦織,打小瞧著錦織鋪面之中繡娘纖細雙掌翻飛,好似翩蝶一般穿針引線,心頭就癢得很。
二人自幼相識,外有家宅毗鄰,於是常相伴出遊,而最為喜愛之事,還是跑到錦織鋪面門前瞧繡娘做活計,往往這麼一瞅,半日光景便緩緩淌過。
“枕雪,昨兒打納安來的幾位商賈,算算時辰也該動身了,速速梳洗,莫要再與床榻廝混了。”秦溪靈將紗帳掀開,瞅著宮枕雪的邋遢睡相,不由得苦笑道,順手將睡眼惺忪的後者麵皮上的落髮捻起,扔到一旁。
二人出得院落,稍作梳洗便快步趕往鋪面,免得耽擱了幾位納安富商的行程。
黃從郡本郡之中錦織早已蔚然成風,多數家底殷實者,僅花色相近的錦織就得有個數十套,如此一來,郡中錦織生意,反倒不如初時那般紅火。不過所幸錦織如今名聲在外,外鄉商賈與貴人皆願前來購置衣裳,由此以來,這納安來客,便成為貴客之中的貴客。
“溪靈姐,你說這回咱二人的錦織,人家能瞧上眼不?我這心中七上八下,總覺得不甚穩妥。”宮枕雪年紀小些,身量卻已和秦溪靈相近,二人並肩而立,單看背影,竟一時分不出長幼,此刻皺眉出言,一張麵皮微微發白。
二人入得這家鋪面,已足兩年之久,宮枕雪此刻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
錦織一行有這麼句俗語:二年娘,五年女,十載光陰得鳳凰。
兩人入行期滿,正是從繡娘升至繡女的節骨眼上,倘若這兩件錦織無人問津,二人便又得等上許多時日。繡女繡娘一字之差,但在鋪面之中的地位,可謂是雲泥之別:繡娘錦織賣不上價錢不說,還得忙著打理瑣碎閒雜事務,甚至於上茶遞物打理鋪面的雜役活計,都得由繡娘一手操持,地位當然是不言而喻。
這等瑣碎事務之餘的閒暇時候,所剩無幾,還得掏出數成來練習繡工,累得二人叫苦不迭,早就盼著兩載期滿,也好趕緊轉成繡女,免得受這份勞累。
“淨胡說,你我耗費近整一年的功夫才繡得一件錦織,就連掌櫃的掌眼過後,都誇咱這兩件錦織巧奪天工,乃至足夠蓋過繡女手法,切莫擔心就是。”秦溪靈以手肘頂頂宮枕雪腰眼,衝後者輕快一笑,示意無需再想太多。
“可殷卿那邊…”宮枕雪面色依舊難看,並未因前者寬慰而有半分好轉。
話才出口,就連秦溪靈的面色也冷清下來,沉默不語。
鋪面中有繡娘十六七位,秦宮二人,算是入門較晚者,而宮枕雪口中的殷卿,比二人還要晚些入門。
方入門時,秦溪靈與宮枕雪便很快與其餘繡娘相熟,相處極好。二人心性和善且知曉禮數,極快便與眾人親密無間,同其餘人留宿於鋪面後的宅院,衣食起居皆是一道,全然不是如今僅有兩人同行的景象。
說到底,還是拜這位殷卿所賜。
方入門時殷卿手腳極笨拙,還是秦宮二人指點,才勉強能留在鋪面當中,怎奈實在是過於疲懶,繡工平平無奇,深受掌櫃白眼。
可若是論起心計,殷卿卻是比二人手段高妙得緊,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散播風言風語,將二人從繡女之中剝離出去,生生孤立起來,反倒是她儼然一變,成了眾人眼中的紅人兒,日日翻騰風浪。
秦溪靈見好友苦悶,心中大為不忍,只得開口寬慰道,“莫要管她,咱本就是憑喜好而來,旁人如何行事,又與你我何干,憑手頭錦織好壞說話就是。”
日頭堪堪漏出一角光亮的時辰,納安商賈已抵鋪面之中,先是挑了幾位鳳孃的錦織,而後再選罷十來件繡女得意之作,這才隨掌櫃的前往待客廳中坐下,小飲幾口茶水。
為首之人相貌有些醜鄙,齙牙長眉,使得一種繡娘都有些懼意,紛紛朝後縮了縮身子。
掌櫃的畢竟老道,雖說頭回見人相貌如此鄙陋,可看看坐次,畢竟是商賈之首,於是便不著痕跡地將麵皮神色收起,淡淡笑道,“微末小店,實在不甚寬敞,若有照顧不周,還請諸位海涵一二。”
“掌櫃的說笑了,鶯鶯燕燕環繞,歡愉至極,怎能有半點不滿之處。”醜鄙商賈笑道,將茶盤轉過三圈兒,輕輕嘬飲一口,“李某也是頭回做這錦織的生意,其中許多彎彎繞繞,依舊無法做到心中有數,掌櫃的可不能欺負在下無知無畏,還是要費心才好。”
掌櫃的面色比方才自然許多,嬌笑道,“您說笑了,誰人不曉得納安皆是金主兒?若是欺負李公子入行尚淺,我這鋪面還不得折在手上,且放寬心便是;再說諸位一行方才挑的錦織,那可皆是上上之選,諸位當中自然是有明白人,若是放心不過,便令那位掌眼過後再選不遲。”隨即掌櫃的朝一眾繡娘招手,示意將各自手中錦織亮出。
“文和,還請仔細瞧瞧。”男子話音剛落,便從座位之上站起位富態的中年商賈,點頭過後,便站在一行繡娘邊上,從左至右順次看去。
一連十來件,富態商人皆是搖頭不已。
以他的眼光來看,這十來件錦織,只可勉強稱之為蔽體之衣,若是購到手頭扔到納安街上,未必能賣上價錢。更不要說什麼精妙龐煌流水自然,同這些件錦織更無半文錢干係。
而行至末尾處時,富態男子目中卻泛起些神光,不由得仔細打量下去。
男子停足之處,恰巧是秦溪靈與宮枕雪二人手中錦織。
“針腳細膩勻稱得當,且錦織中所謂的富麗堂皇,躍然袖間,上品。”
二人終是將高懸在喉間的心肝放下。
可宮枕雪卻發覺,場中並無殷卿的身形。
“官人不如瞧瞧這件。”場中有輕靈之聲響起。
女子煙視媚行而出。
身著錦織,將大半肌膚坦露在外,吹彈可破。
微胖男子登時改口,“李掌櫃,我以為這件最佳。”
殊不知醜鄙男子微微一笑。
“文和,莫非你當真以為,我對錦織一竅不通?”
黃從郡外,一位十二三歲的小車伕正睡得酣爽,卻被一位醜鄙男子拍醒,睡眼惺忪地將馬鞭揚起。
“徒兒,為師想給你講個道理。”馬車之中盤坐的這位,正是方才鋪面之中的李姓商賈。
“師父請講。”小車伕雖是大夢初醒,卻仍舊規規矩矩地將馬車停下,靜候師父提點。
“錦織衣裳如同文章,需得以細針慢縫,平心靜氣,步步不可錯。假若運針本事不濟,即便是再使手段拉攏旁人,玩些見不得光的心計手段,踩他揚己,也只是徒勞。”
“做學問亦是如此,腹中若是真有浩海一般的文墨,自然不愁在文壇之中揚名立萬,若是隻曉得一味引人耳目,收結黨羽,圖一時如潮誇耀,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留為笑談罷了。”
“那話咋說來著?”男子撓頭,似是一時半會不得記起。
趕車少年接過話頭,笑盈盈道,“即便有無恥小人僥倖將同行排擠下去,末了也成不了眾人口中的大家。”
“本事不濟。”師徒二人異口同聲笑道,馬車濺起一路殘雨,杳杳過青山。
馬車後箱之中,有兩件針腳縝密,金絲泛紅的錦織,雖是裹得嚴絲合縫,卻依舊燦燦如鳳臨凡塵。
煌煌若君子之明。
願天下有志之士皆得自在,
願天下行文之人皆守本心。
願天下少些蠅營狗苟,多些本心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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