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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柴縣上下皆知,荀府的小公子即將出門遠遊,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幾年下來才會回返。至於縣中其餘的公子究竟心思如何,那便不為人所知了。

荀元拓一日不走,這群舞文弄墨的年輕文儒就會被壓得一日抬不起頭來,更有甚者為取笑這群年輕俊彥,特地編出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既生荀家子,何生百庸才。倒不是真將這些文壇後起之秀看輕,而是相較之下,荀公子天賦實在太近乎妖邪。史書中不乏過目不忘的奇才,但門門皆是過目不忘,觸類旁通似都難以形容這般傲人的天賦,又怎能是尋常才子所能匹敵的。

金石落於荒丘尚可熠熠生輝,可若是玉鼎落於金石,常人往往會忽略金石,轉而賞玉鼎之皎白儀態,世事如此,均難以免俗。

對於側院的丫鬟僕從則是惋惜大於輕鬆。荀公子事先講過,不允他們跟隨左右。雖說老府主一向對家丁丫鬟寬仁,即便是少爺不在亦不會當真辭退這些辛苦數載的親信,但青柴終歸是一縣,久處一隅或多或少都有些出外逛逛的念頭。若是老僕倒還好說,年歲漸長,挪窩的心思自然寡淡;可論到丫鬟侍女,正值金釵十二行的大好年紀,怎能耐得住一顆跳脫心肝?此時自然面帶愁容,剪翊雙眸似乎能透出一汪春水,直盯盯瞅著二層樓荀公子的挺拔背影,哀怨之際又有些許酸澀。

市坊間傳聞,這位平素罕有露面的文壇新秀,已然有傾心之人。倒不是眾人妄加論斷,荀元拓作詩極富嚴正古韻,時常引得一眾老派大儒交口稱讚,稱頗有先齊遺風。而有一遭荀公子在牆內吟詩,其聲悲慟不絕,如泣如訴。

不料隔牆有耳,叫一位碰巧路過的說書先生聽去,傳揚開來。有好事的這些位便胡亂猜測,局勢愈演愈烈,很快整片青柴縣便人盡皆知。

有的說荀公子久囚府中,聞聽院外少年少女嬌聲嬉鬧,煞時便有悲苦之感湧上心頭,這才作了這紙與往常文風不符的婉約詩文。

另一派則是言之鑿鑿,說是通曉其中的門道,公子其父又未曾令他禁足,若是欲要外出怎會攔阻?純粹是風言風語無稽之談。究其本來,乃是前兩日荀府驅逐出一位侍女,大抵是犯下什麼難容的過錯,荀公子作詩不為其他,均因思念佳人罷了。

雖說荀家乃是大家分支,可還算通情達理,並非那些動輒欺凌百姓的官宦世家,因此就沒多加追究。荀家家主是何許人也,自然不會親自出面解答,因此這事便成了不了了之的一宗疑案,時隔數年,茶餘飯後仍有人津津樂道。

荀元拓正在二層樓駐足,夏風挽髻,而公子雙目,猶如溫潤湖水。

“有心事就說來聽聽,若是不想說,便想法子解決,省得終日被諸般俗務所困,心不定,如何治學。”

想也不必多想,說話的這位必定是周可法周先生。

可荀元拓此時神情卻略有訝異。他這位先生不比常人,這等話從周先生口中說出,那可是十分的稀罕。並非真個覺得此話迂腐,而是覺得三句話不離治學恪禮,實在不應是出自先生之口。

果然接下來的一席話,令荀元拓釋然大半。

“我估摸這番話,荀籍常講與你聽。細說理是沒錯,但若叫讀書人奉為圭臬至言,人活一世還有甚意思。”先生將長褂抖抖,低聲嘀咕句天兒真熱,便蔫頭耷腦靠在欄杆側。荀元拓微微一笑,似乎這般言語做派,才是他意識裡地地道道的師父。

“見過先生。”沒等荀元拓行禮,先生已經笑著將他扶起。

“為師不興那套,行過拜師禮後就甭遵從那些繁瑣禮儀,文人的腰桿需直苗,無需日日行禮。”

兩人就這般有一搭無一搭的談天說地,樓下家丁僕從忙忙碌碌,往梨木馬車中運送路上所需的物品,忙忙碌碌。甚至老管家還特地去了鏢局一趟,花大價錢幾乎將鏢局半壁人手請來,其中更是有幾位常年走鏢的金字鏢頭,唯恐旅途中遭遇不測。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囤積在荀府外的街道上,將荀府圍得水洩不通,乍看還以為是有江湖幫派老壽星嫌命長,圍困荀府。

眼下種種,看得荀元拓直搖頭,“先生,我們難道非得外出遊學?府中的典籍孤本無數,時至今日我也未曾梳理完全,此時外出,是否有些過早?”荀公子本就非是跳脫好動,此刻自是有幾分好奇。

也難怪荀元拓好奇,前陣子皇都納安來人,深夜造訪,卻不知怎得被先生擋住,低語好一陣才離開。

周可法自始至終也未提及這人身份,更未提起所談內容,只是輕描淡寫說是皇城故人來訪,其餘一概守口如瓶。如此以來,做弟子的荀元拓也無法探究當中隱情為何,畢竟既然坐實徒弟身份,應當秉持尊師之禮。

何況荀公子又並非痴人,周可法待他如何,自然心知肚明。這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大家,當真是將他當作衣缽傳人,甚至猶有過之。

老周先生身著長褂,卻依舊是藍底,手掌間盤著那塊水頭差勁的玉佩,慢條斯理答道:“文人治學讀書,總要在天下溜達溜達,終日裡閉門造車,未免太過迂腐。再說人家悟出來的學問道理,終究是人家悟出的,即便再刻苦研究,能做到憑此傲立文壇,仍舊是落了下乘。文人不可有跋扈傲氣,卻需一身伶仃傲骨,元拓,想必你亦不願整日跟在諸位先人後頭吃塵土吧。”

“我也願做學問,書案宣紙,輕羅小扇,最好再得紅袖添香,那瀟灑氣度,並非行走天下的窮書生所能比的。”

荀元拓點頭,確實是這個理,便使雙臂撐住下頜,繼續聆聽先生教誨。

“我早年時候行走世間,到頭來反而覺得學問不增反減。非是教各色誘惑,從而遺落了年輕時秉燭夜讀,恨不得懸樑刺股的刻苦勁頭,而是覺得空有微淺學問,而無法替世間百姓分憂解難,那這一肚子酸澀墨水,又去賣弄給誰看。文人待價而沽似乎早成定勢,可賣與王侯將相,總比不上賣給百姓社稷來得講究。”

流水難腐,層堤覆壓下,終可撬玉虛。

見荀公子聽得入神,老周先生便略微笑笑,拍拍身邊少年的肩頭,“我瞧這庭院中忙亂得很,其實這行走江湖簡單得很,用不上如此多的人手輜重,不如你我輕裝上路?”

家丁僕從忙活許久,直到晌午,才有人發覺,樓上空空如也,哪還有公子與周先生半分蹤跡?

眾人皆不知,個把時辰前,荀府後門溜出去一架馬車。

直奔東方陽關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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