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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苦尋,閻寺關終是在條巷子深處尋到了程鏡冬。
巷子離章府不過百丈。
程鏡冬手挽一條戲班取來的花槍。
誰也不知平日這等溫吞儒雅的戲班班主,是如何以如是疲憊的軀殼,一步步拄槍行至此處。
他從未學過武生,他從不曉得應當如何用槍。而那條槍槍頭鈍極,穿衣尚不能破,逞論傷人。
閻寺關急忙攔住要衝向章府的班主,劈手奪下他手中長槍,目眥欲裂,可話語聲卻壓得低沉無比,如同虎嘶,“為何如此糊塗!即便你拼儘性命,衝進章府又有何用!若要尋死,那你可想過你夫人,又當如何獨活!”
程鏡冬慘笑,渾身顫抖不已。他早就無力抬槍,方才以槍拄地才可踉蹌撐起身軀,力圖不倒。此前吳霜置於茶水一片新長蛇蘭,根本無法補足積年累月的氣血虧空,能做到將將緩解虛弱感覺,已經實屬不易。
另外吳霜從庭院下拔劍那一震,其實亦傷及了程鏡冬脆弱髒脾。常人可太平無事,甚至覺察不得體魄異常,但實則吳霜崩雲劍意之中,蘊有微震,程鏡冬體內實在缺血過多,五臟皆不如尋常人那般穩固。所以一震之力下,已然負創,自己卻難有知覺,略微痛楚只當是連日以來勞累過度所至,顧不得理會。
“若她遭遇不測,我如何忍得,倒不如干脆以死相搏,到九泉之下亦可瞑目,好過現今這般光景。”說著就又要上前,極為決絕。以閻寺關的力道,欲攔下班主可謂是輕描淡寫,力出不過半就已足夠,可此番卻令漢子愕然。
不知這位燈盡油枯的小生哪來的力氣,以腰腹抵住閻寺關鐵鑄似的雙臂,竟推得未盡全力的漢子不斷後退。
“夫人已歸,我閻寺關從不曉得扯謊,您放一萬個心便是。”迫不得已,閻寺關將事情來龍去脈簡略道來,廢好頓口舌才使程鏡冬信服。
下一瞬,程鏡冬原本繃直的腰板,登時鬆垮,十分痛快地昏厥在武生身前,手中卻仍死死攥住花槍。
死心眼歷來都是一家。閻寺關是,數年如一日追隨對他有救命之恩的班主,從不聽勸;莫芸是,否則亦不會明知章府虎狼之穴,依然孤身前往;程鏡冬更是,知其必死,仍舊拄槍前行。
閻寺關背起班主,不知為什麼,心頭突然有些熟悉。
當年他只有七八歲的年紀,被一夥賊人擄掠至山頭,以刀抵喉脅迫採藥。山崖之間多裂隙叢生,而可在裂隙依舊生長無礙的,大都為珍奇的草藥。將其連根採下後帶到市集等地賣出,可換得幾塊銀燦燦的銀錠,更能為這群山賊補貼乾癟家底。有些山岩夾縫極窄,普通漢子怎可躋身,只好四處強搶稚童,用以為山寨採藥換錢。擄掠而來的孩童們終日不得飽食,以殘破繩索懸掛在山崖之間,時常有跌落墜死,無人收屍,反倒是便宜了過往的走獸鷹隼。閻寺關便親眼見過身邊孩童墜落懸崖,被一隻老邁鷹隼,生生啄食了十幾日。
長此以往,即便是閻寺關的粗大神經也挺不住了,按說從小雙親亡故,性子應當極其沉穩老練才對。可即便如此亦難以承受山賊的打罵,趁著一日繩索鬆散之時,以凸起的山岩磨斷繩索,直直墜下。若說懸崖高矮,對於修道有成或者內家拳武者,當然不算什麼,可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來講,無疑是自尋死路。
時隔多年,閻寺關仍能想起那雙瘦弱手臂,死死接住半空墜落的孩童。
偏僻小路之上,雙臂綿軟的十幾歲少年揹著個更小的少年,這一走就是許多年。
天幕不知何時已然昏沉下來,迢迢凜凜黑甲疾捷迫近,直至蓋壓凌空大日,金曦從中嶙峋而出,仿若佛陀天成,以金身震退諸般邪祟。
曾有野史記載,佛門之祖於碧海長天下出手,震散邪靈百萬,誦經超度,萬物重回太平。時過境遷,當年所述的邪靈究竟何物,無人知曉,世人只道佛陀怒目,仙人難攔。
可當下佛門之祖未在,道道大日餘光強撐不久,終究難敵磅礴黑甲。狀若金身的殘餘光亮,最終盡數湮滅於黑幕之中,無跡可尋。
滿天輝光收攏,黑雲滾滾,銀蛇行川。瓢潑雨點當頭而下,直落九霄,砸在青石路中,濺射起層層疊疊的薄霧;長街在雨中流動,酒館客店的布幌噼啪作響,裹挾雨水淋漓。大雨如驟傾盆負覆,連街道兩側的坊市勾欄,似乎都和雨水勾連粘合,不見人影。
大雨傾盆之中,馬巳提心吊膽地向身後看去,隨即不著痕跡扭過頭來,左手輕輕伸進徐進玉的袖口,比劃了什麼。徐進玉神色不變,任由雨水沖刷,並不抹去臉上雨水。兩人早年相識,也曾一道殺賊清匪,交情自然不消說,能於不動聲色間提點對方,對面的人數排布。可眼下哪有賊寇,故而徐進玉一時未能反應過來,神色尚在僵硬中。可很快在他余光中閃過一道黑影,心下了然。
馬巳果然看得通透,這趟哪裡是什麼普通活計,分明就是一場殺劫。
足足有七十位黑甲人,皆以素白麵紗裹住口鼻,每一位都無例外的狼行虎步身手迅捷,此刻借無邊雨簾,從街道各處死角匯入捕快佇列。
猶如暴雨連綿,雨水崩騰融匯進野馬江河,紅黑交錯。
“雨真急。”揹負班主的閻寺關瞧著長街對岸影影綽綽的人影,驀然發出一聲感嘆,把程鏡冬放在街邊房簷下,臨走還不忘擠擠袖口他處的水。
“不知各位今日光臨,有何指教?”
雨聲中,渾厚喝問仍然傳出很遠。其實他清楚,純粹是白白浪費力氣,既然對方引如此眾多的高手前來,想必來者不善。令他心頭頗為沉重的是,他在眾多黑甲中,還瞧見了捕快的紅衣。官府插手,如此說來便已經尋到了合適的罪名,只怕那章府公子早在班主夫人踏進院內的一刻,便已經請來衙門中人佐證。
如此一來,就算是那修為浩蕩的胖子回返,也不好貿然出手,何況人家非親非故,何苦與朝中大員的兒郎作對。
死也白死,倒不如痛快一戰。
“請。”
漢子在漫天狂雨中抱拳行禮。
身前身後,皆是疾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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