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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口中的一炷香功夫,足足讓少年在灘頭小睡了個把時辰,直到睜眼時才看到東南角一束白光呼嘯而來,不由分說將少年攜起,直奔清河園方向。雲仲站立不穩,牢牢攥住吳霜大袖,微側頭向後看去,見一柄光禿黑短棍流星般追來,尾部還掛著一面兩人多高的陰陽魚圖,陰陽相抱,威壓使得少年喘息滯澀不已。少年不知,身後那位白鬚老道,正是如今道門中首屈一指的奇門陣師,陰陽圖與禿拂塵,即便吳霜也需全力以赴,故而在這陣威壓之下,少年本來因聽荷鬆弛的心絃,再次繃得緊貼。

“不就順走你兩壇五十年的朔暑,瞅瞅你那吹鬍子瞪眼的小氣勁!”這話出口,少年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師父懷中抱著兩罈老酒。登時也顧不得畏高,也顧不得身後浩然磅礴的威壓,好些天以來皆無心思飲酒,透過黃泥酒罈這麼一聞,當即就有些激動難名,在師父耳邊嘀咕幾句,老少相視一笑,相當雞賊。

老道士最終還是追上了這倆酒鬼,倒不說老道修為多麼出眾,而是在距離清河園住處二里開外,吳霜的本命劍忽然停滯不前,如同在原地等老道似的,搖搖擺擺盤桓半空。氣急敗壞的老道抓起吳霜手中的酒罈,轉身欲走,卻覺得手上分量有些不對,定睛一瞧,哪裡還有半滴酒漿?倆酒鬼在路上將兩壇酒喝得一乾二淨,醉得同爛泥相仿,乃至少年見老道趕來,絲毫無懼,說了句好酒,而後徑直醉倒在劍身上,頭腳朝下的酣睡過去。

老道湊上前,仔仔細細端量了雲仲半晌,隨即嘆氣道:“還是你腦袋聰慧,能想出這招。”心中不禁喟嘆,這少年顯然一路之上馬不停蹄的修氣通穴,此時已然身心俱疲,全憑一口餘勁狠撐,怎奈心絃過於繃緊,猶如箭在弦上,遲遲難退,總有病態的亢奮之意,眼下吳霜所做的,讓少年聽荷放鬆心絃,再借他之手施壓,繃緊心絃,再飲酒一罈,徹底將少年心思放寬,這一緊兩松的手段,羚羊掛角,通暢自然,老道自問確實比不得吳霜訓徒,當年將自己看中的衣缽弟子送到吳霜門下,此番看來也並非壞事。

老道最終也未打吳霜一頓出氣,而是背起拂塵,搖搖擺擺回山中潛修,像他這等修為的隱士高人,本應好生教誨徒子徒孫,如他這般閒雲野鶴似在九國居無定所的,寥寥無幾,興許是道家門風淡然了無牽掛,所以為人處世,口碑相當之佳,就連百般挑剔的吳霜也難以雞蛋裡挑骨頭,故而往來甚多。

吳霜費好多力氣,將少年搬至住所的木床上,忽然發覺少年身量,似乎比數月前又欣長兩分,個頭已經比他要高出兩三指,瞬間有些鬱悶,放下睡得昏沉的少年,胖掌櫃輕嘆口氣,撩開門簾,出門散散心。本來他以為,心絃鬆開,少年能借此意氣聽荷,換取一個周天的運轉通達,現在看來,距少年完成周天的氣脈,確實還剩下不短的道路。

“時間的確不夠揮霍了。”這位劍仙仰頭,罕見的滿面掛上愁容。

臨近晚間時分,天就涼爽多了,許多宦官家中的小姐少爺,憋悶了整整一白天,趕緊趁著傍晚用膳過後,自規矩森嚴的金玉牢籠中脫,直直奔去天橋附近觀賞些新鮮玩意,東邊嚐嚐畫糖人,西邊瞅瞅飛花,不亦樂乎。這處的飛花可並非平素所說,枝頭落花飛旋,而是一份獨門手藝,亦稱飛花。大抵就是在寬闊場地,搭起一丈餘高的四角花棚,頂上鋪綴剛掐下來的潤綠柳枝,手藝人將鐵燒為滾燙金水,揚到花棚頂處,金水飛濺四方,足足能迸濺至幾丈以外,猶如焰火紅花在近處綻放,煞是好看。

等待觀賞累了,就徑直去向偏向正中的高臺處,自然有戲班輪轉唱戲,有座位數十,高臺兩側亦有寬敞廊橋,算下來共有上百座,足夠這附近的達官顯貴攜同家眷落座。

今兒個乃是清河園輪至,而後臺畫臉兒的卻只有一個閻寺關。

“說來可笑,偌大臺後就一個賊眉鼠眼的武生,還唱甚戲?怎麼?清華園那班主夫人同別個跑了,瞧你這身結實體格,怎的仍不去追回來?”

“依我說,清河園早不算在戲班之列,何苦平白無故分攤天數,一場下來,散碎銀子交供奉都吃緊,白白浪費,聽聞你有兩分功夫,倒不如學學那群手藝漢,好生練練那胸口碎大石的營生,也不至於同你那苦命的班主般跑了媳婦丟了面子。”

戲子嘴皮利索,恰巧又是幾位尖細聲的旦角,惡意詆譭之下,令人耳邊嘈雜凌亂,而細看之下,那位畫臉兒的漢子,握筆右手絲毫未動,似是習慣於被這群女子夾槍帶棒的嘲弄,連眼皮都未抬,只是坐對銅鏡,小心翼翼的畫上武生花臉。

“忒沒意思,同那路邊長青苔的爛木樁似的,休要搭理他便是。”為首女子藝名喚作霓酥,至於本命則無關緊要,就連她本人都從不提及本家姓名。女子濃妝豔抹,嘴唇極薄,單單瞧面相就是位牙尖嘴利的主兒,其實確實如此,這女子自詡採仙灘方圓百八十里的頭號花旦,結果當初被清河園班主夫人連著壓蓋數次,仍舊不知悔改,當著一眾貴人的面要同人家對戲,故意使壞,提出唱一場蓮花臺,這出戏中,清河園女主人演的角兒,通場只有兩句唱詞,統共十幾字之少。

然而初登臺時,霓酥便輸得體無完膚,只得狼狽下臺,引得臺下一片鬨堂大笑。至於原由,則是清河園花旦的頭一句唱詞,前半句輕靈高昂,後半句又婉轉低垂,好似那鵝雪飛旋,銜接極妙,雖以團扇掩面,而臺下人卻猶如見到女子含羞,眼神兒如那畫本中的成精的狐精,將三魂都勾去兩魂,由此可見其唱腔之精妙,真真是出神入化。可惜自從女主人不再登臺,捧霓酥的又多起來,雖然與清河園女主人相比低矮一頭,畢竟唱腔同樣下過苦功,聽來不賴,故而眾人亦漸漸習慣了將花旦之首的頭銜賦予霓酥。

此時高臺鳴鑼三聲,意為角兒應當此時入場,以霓酥為首的一眾花旦聽聞鑼響,皆停步觀瞧,等待這不知深淺的閻寺關當眾出醜,反觀閻寺關,卻穩穩坐於原位,絲毫不見動作。

“呦,黑小子怯場了?”霓酥身側一位女子陰陽怪氣的說道,渾然不將閻寺關放在眼裡。一個小戲班的憨傻武生,能掀出什麼風浪,最後還不是落得狼狽離去的下場,故而越發有恃無恐。

“我在等人,況且誰人告訴你們,今兒戲碼由我來唱的?”

閻寺關終於開口,隨即看向高臺兩側的廊橋。

三丈紅綾,如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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