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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少年入門已有三月。每日劈柴,全靠與師父貧嘴搶酒喝來解除胸中憋悶,長此以往下去,少年懷疑練到最後,他怕是做不成大俠了,反而只能做一位技藝純熟的樵夫。好在近幾天,吳霜有意讓他研習劍招,心中浮躁緩解了很多。
雲仲一直以為,自家這位便宜師父,充其量不過是江湖上會些三腳貓功夫的武把式,可直到指點劍招時,無論怎樣他出力,吳霜皆是輕飄飄的抵住,並一語點出不足,如劍尖抬起過高,出劍時空門大開,收招拖泥帶水等等。少年劍術,彷彿墨汁入海,即便用出十二分的力氣,也難教海流變色。此時彷彿有些體會,茶館掌櫃並非尋常人物,轉念一想,若是尋常人,哪裡有鏽劍劈柴這手能耐?隨即也就釋然了。
懵懂少年哪裡曉得,吳霜這個名字,在頤章國乃至整個天下,所隱藏的分量。
吳鉤青霜,並稱吳霜。
清明一過,兩場春雨下得漸暖,百草豐茂。吳霜要帶少年去往頤章國南公山,即日啟程。
坐在往日看書的馬寡婦牆頭,雲仲很是不捨。十餘載春去秋來,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青柴,日夜兼程也要走好多天。聽安嬸說,從上齊國到頤章國,乘坐馬車也要將近一年時間,途經無數荒山野嶺,剪徑的山賊馬賊大都藏身在這種山窩裡,對付過往之人,手段極其殘忍。更有無數豺狼虎豹潛伏深山老林,伺機逮住幾個細皮嫩肉的年輕人,將一身血肉啃得乾乾淨淨,改改口味。其實這些話少年早就聽過,但上路前老事重提,還是未免心肝緊縮。
想到此,少年慢慢抬起左手,看著手臂還算白淨的面板,倒吸涼氣,後頸泛起一層疙瘩。自知之明這方面,雲仲向來不缺,自個兒的苦膽摘到秤盤上夠幾斤幾兩,他心裡相當有數。
茶館早早打了烊,站在二樓屋裡頭收拾衣裳碎銀的吳霜,不經意掃到茶館門口,少年正楞楞坐著,於是撂下手中衣物,下樓問詢。
吳霜撩起長衫,蹲坐於門檻上,“怎麼坐這發愣?傍晚出發,路上所用之物準備妥當了?”
少年支支吾吾,從懷裡取出一塊碎銀交給他。之前吳霜曉得雲仲囊中羞澀,買不起一路換季所用衣裳,便強塞給雲仲二兩銀錢,等來日出人頭地再還他就是,現在卻被少年原封不動退回來了。
“怕死?”少年點頭之後搖頭,話到嘴邊,大概少年亦難分清當下的心境。應該不只是怕死,而且還怕忘。
掌櫃的長嘆一聲,眯眼朝北邊看去。重感情是應該的,可好像留與他的時日實在不多了,北方始終要有結果,究竟能撐幾年?還是幾個月?吳霜心知肚明,撐不下去那天,恐怕天下就要亂起來了。所以他要把這小徒弟儘快帶回南公山,反正大不了一路上,將自己淺顯的感悟心得都硬塞到雲仲腦瓜裡,能得幾分,全看他的悟性造化了。
正想著事情,有鳥鳴聲由遠及近,空中飄飄搖搖落下封信箋,吳霜抬手接住信,朝目瞪口呆的少年晃了晃信紙,樂了。
一年間把破布衣補了又補的少年,今日換了白衣,之後跑去東市口購置了兩雙納底結實的靴子,蹬上新靴子後,少年美得險些忘了如何抬腿,只是不停的原地踏步,打算隨處坐下湊近瞧瞧靴底,沒等屁股粘地,突然發覺自己的白衣不耐髒,猛的收力,搖晃幾下才堪堪站住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心說真是孃的沒出息。
去孃親墳頭燒罷紙,將家中的零碎物件收拾整齊,雲仲用封條默默封住木門,退後幾步,裡裡外外仔細瞧瞧老屋,轉身離去。
這麼多年以來,孤兒寡母,受街坊四鄰恩惠許多,起碼得道個別,知會一聲,悄無聲息的離去確實有種大俠風采,但未免太沒良心了。
安嬸將包好的乾糧塞到少年懷裡後,沒等雲仲道謝,就擠到人群后抹眼淚了;精通罵街凶神惡煞的馬寡婦也難得流露出不捨,畢竟這麼多年來,礙於她鬼斧神工的長相,樂意跟她說些家常的,就數這個愛坐在土牆頭上翻書的少年了;餛飩攤的何叔沒生意,也來了,送給少年一包沒來得及下鍋的餛飩。
雲仲挺不自在的,他不習慣這一切,於是只是笨嘴拙舌的重複那兩句話,會回來的和謝謝。慶幸的是,同窗們這兩天出門踏青,正巧沒趕上這一幕,想想好像也不錯,畢竟未來或長或短,怎麼也有回家的一天,況且送別時的情緒,好像很容易將眼淚連哄帶騙的扯出來。
再說了,這世上哪有愛哭的大俠呢。
沿著雲仲無數次踏過的大街,馬車緩緩啟程。
馬兒打著響鼻,車輪輾過青青草地,走過小河岸邊,忽聞對岸踏歌聲。
馬車越行越遠。車廂中,吳霜翹起二郎腿,饒有興趣道:“徒弟,人緣不差嘛。”雲仲嘿嘿一樂,說那是自然的,領頭那個瘦猴是我兄弟,別看又瘦又黑,手上利索著呢,將來妥妥的鎮上第一木匠。少年想了想又說,挺可樂的,師父,你說他這身板,跺跺腳別提三國震一震,估摸著雞都嚇不跑,黃花閨女指定看不上,找媳婦得花多少彩禮啊。
經過鎮外墳堆的時候,少年眼眶紅了,從懷裡拿出那張信紙,默唸了一遍。
做你欲做之事吧,不是斷根,只當暫別。落款雲亦涼。
少年眼睛紅紅,車廂外草地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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