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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學堂早早開了門,早有等候的學子熙熙攘攘呼朋引伴,魚貫而入。學堂分甲乙丙丁四齋,甲齋中學子最為靈犀聰慧,都是有望及第高中的好苗子,乙齋則是略次,以此類推。

天曉得雲仲和李大快這等疲懶貨色如何混進的乙齋。二人早就淪為了先生的眼中釘,屢教不改之後索性另設了兩張雅座,遠遠的扔在書齋最後,眼不見心不煩。

今天乃是例行檢查課業的日子,同窗都窸窸窣窣翻出了摘錄與練筆,等候先生翻閱,只有雲仲和李大快這對難兄難弟,吭哧半天也沒翻出什麼來。對比先生早已經習以為常,只是默默掏出竹板,喚兩人上前吃手板。

想起手板的滋味,少年額頭沁出一層汗水,走上前去細若蚊蟲的說道:“學生昨日清理書囊,將寫罷的功課落在家中了,明日一早準能帶來,懇請先生暫且饒一頓手板,待到明日再打也不遲。”這話看似老實誠懇,實則無比滑頭。若明日將功課帶來,再打手板,情理上肯定難以說通,輔以軟磨硬泡半晌,不厭其煩之下,稍稍訓斥兩句空話,逃過一頓責罰也不無可能。

先生也不惱怒,只是讓他當即回家拿來便是。

朝夕相處幾載,任誰都能猜到,這乃是少年慣用伎倆,他若是功課一字不差寫好,定不會忘帶,而是吵嚷著請先生批閱,巴不得乙宅人盡皆知,今兒日頭不走東方,他雲仲也寫功課了。

少年垂頭喪氣向家走去,路過茶館突然心思電轉,跑去掌櫃那要來了筆墨,趴在桌子上筆走龍蛇。正是日出三杆,茶館還未有什麼販夫走卒,清閒得很。

茶館掌櫃的是個富態的胖子,據說是早年間從東嶺關逃難來的小鎮,雖說是逃難,但任憑誰也不知,一個瘦骨嶙峋的逃難人,懷裡怎會揣著二十兩白花花的雪花紋銀。仗著這些本錢和幾分做生意的天賦,在市井處立起茶攤,一碗茶水賣價兩個銅子,就這麼安頓下來。

小鎮上多數男丁謀生的手段,大抵都是靠隔著幾座穿雲高山之外的青柴縣招工。青柴乃是方圓幾百裡最闊氣的縣城,倒不是縣裡家家門戶殷實富裕,可在小鎮人看來,青石的院牆紫泥的瓦,家家戶戶都是土皇帝。每逢修葺牌坊開造新居,便習慣從小鎮招些壯工,一來是鎮上多是莊稼漢子,大字不識脊樑朝天,渾身疙瘩肉,幹活也勤快肯賣力氣;二來便是民風淳樸,即使少給幾個銅子,也沒有人真張嘴討要,長此以往,也就自然而然習慣了,破土動工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招小鎮壯工。

於小鎮而言,的確是件好事,家家日子比以往都好過了不少,大夏天閒暇時候,赤膊爺們兒也願意出倆銅子,三五成群在胖子的茶攤上喝碗涼茶緩解暑氣,再到鎮外的小河塘裡撲騰半晌,日子也還滋潤。於是七八年的功夫,昔日逃難的人竟然盤下一間不大不小的鋪子,把茶攤挪到裡面,時不時還請來說書先生,搖頭晃腦說上幾段書,不過茶水依舊是兩個銅子,從未變過。

掌櫃本來瘦高的體型也漸漸發福,一來二去反而沒人知道他本來姓名,只知道東邊街口有個茶館胖掌櫃。

胖掌櫃拎著茶壺坐在少年對面,瞅瞅少年手中下筆如飛,便笑的有些不懷好意問到:“沒寫功課?”顯然小鎮很小,同窗無意中說漏嘴的小事,在小鎮流傳甚廣,難談家喻戶曉,不過也算小有名氣。

少年輕咳一聲,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咧嘴笑了,繼而又奮筆疾書。少年的字橫豎撇捺都極狹長,收筆處勁道亦尚可,所以雖然通篇格局雜亂無章,放眼望去猶如野草橫陳,但卻不失銳氣,如果將字單獨拎出來,別有一番韻味在內。

胖掌櫃默然看了一陣,似乎想到什麼,神色登時古怪起來,說到:“你家先生上午時分,是不是常出去半個時辰,讓你們自己自行背誦詩詞文章?”

少年不解皺眉,旋即點頭,仰頭問道:“難不成先生和掌櫃有些交情?從未沒聽先生同窗提起過。”聽聞這句,胖掌櫃的胖臉上,便有些蔫壞的笑容。

“不僅認識,而且你先生是我家茶館的常客。”說著掌櫃指了指門口。

少年心中隱約猜到會有不妙,臉孔輕抽,僵直回頭,便撞上了先生豬肝似鐵青的一張老臉。打死雲仲也沒想到,先生每日必定外出那半個時辰,就是來茶館喝茶的。

直到放課,先生也沒提這茬。少年沒吃手板,心裡卻格外鬧騰,屁股就沒有一刻能坐住的。

等著先生提水澆園完畢,少年低頭跟著先生走過學社小院,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

“補完課業再回家。”先生冷冷甩下一句話,把雲仲帶到書房,徑自吃飯去了。先生住處不大,只有先生和先生夫人兩人常年在家,還有一子在外遊學,所以家中十分安靜,只有碗筷女兒碰撞時的聲音,和先生夫人的幾句勸慰。雲仲趴在先生書房中,愁眉苦臉的寫著欠下的功課,心中好大的煩悶。

掌燈時分,少年終是補上了所有課業,由於不敢叫先生,於是用有些痠疼的雙手撐起下巴,百無聊賴的打量這間書房。書房不大,物件擺設也寥寥無幾,但乾淨整潔得令人咋舌,除卻文房四寶以及一些儒家書籍,再無其他贅餘。

門一開,原來是先生。先生留著三縷不長不短的鬍子,穿一身漿洗髮青的藍布衣。身形有些瘦弱,但個子不矮,進出書房需要略微矮下身子。

懵懂中少年帶著睏意聽了先生許多話。

“君子以誠待人,就算日後成不了君子,也不可隨意扯謊。”

“曉得你怕我告知你孃親,母子相依為命著實不容易。”

“不喜歡做功課,直接同先生講,挨頓手板,總好過扯謊。”

“扯謊扯太多,總會讓包住的火苗愈燒愈旺,以至於最終沒有實話,這樣很不好。”

恍惚間先生好像摸了摸他的頭,先生的手很暖,也很粗糙。雲仲沉沉睡去,先生搖搖頭,費力的背起他,師母剛想說些什麼,卻被先生用眼神制止了,便蹣跚往門外走去。

鍋臺上給雲仲留的一碗滿滿的紅燒肉,用盤子給扣住,熱氣經久不散。

少年醒來時,已經在家中的床鋪上了。先生正在門口和孃親說話,藉著有些昏黃的油燈,看到先生一頭汗水,手撐著略微佝僂的後腰,這才想起來白天先生提水澆花時好像扭了腰腿,卻還是一步一個坎把他送了回家。

少年蒙上被子,閉緊雙眼,咬牙切齒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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