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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府邸大門口的車裡,宮寶森正將那段已塵封二十七年的往事,娓娓道來。

他的眼中,寫滿追憶之色。

“當時,本該我去對付這個薄無鬼的,但我的大師哥丁連山,也就是你的大師伯卻攔住了我。”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外面下著大雪,我和大師哥圍著火爐,溫著酒,做最後的訣別……”宮寶森眼眶溼潤。

思緒回溯,時光流轉,他彷彿又聞到了當年的爐火旁的酒香,大師哥丁連山攔住了要去拼命的他,笑呵呵問了他一句話。

“羽田,殺人逃刑、被殺送命,與夫撐持掌理一門戶,孰為易?孰為難?”丁連山如是問道。

“當然是殺人、被殺來得容易;撐持掌理一門戶來得難。”他這樣答道,“我此去非身死、即是殺人,好在本門還有賴大師哥撐持掌理,我心也安了。”

“混賬話!”丁連山罵道,“當師哥的沒死,輪得到你充大個兒的?”

遂又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羽田啊,習武之人,應心思澄明,萬事沾染不得,何況是胡亂與人拉幫結社?咱們武夫是一人敵,你偏偏要去幹萬人敵的事兒,連累了門派,也害了你自己。”

“我不懂什麼同盟,也不清楚什麼革命,但我知道一件事兒,人吶,過什麼河,脫什麼鞋,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褲衩兒。小雞兒不尿尿,是各有各的道,凡事兒都不能瞎攪和。”

“你呀,就是攪和得太多,都成一筆糊塗賬了,你自己算得清楚嗎?與人牽扯既多,顧忌就深,無論你是活是死,跟你攪和的人都難撇清關係。不像我,獨來獨往,沒什麼牽連,這事兒,就得我去辦。”

“可是大師哥……”

“你叫我一聲大師哥,就沒有可是。剛才你也說了,我辦這事兒,容易;你辦的事兒,才叫難。不說了,給師哥把酒倒上……”

一壺溫酒入腹,丁連山頂風雪而去,攫薄無鬼而掌殺之。

從此,世間再無八卦大師兄,只有關東之鬼丁連山。

兩行熱淚緩緩流下,宮寶森緩緩說道:“大師哥既得罪了哲彭人,也得罪了張雨亭,東北三省,已沒有他安身立命之地,他只能走,這一走,就是二十七年啊……”

“也就是大師哥走的那天,我收了馬三做徒弟,當時的他才八歲,又瘦又小,個頭兒還沒車把頭高。”他接著道,“馬三是我大師哥的外甥,大師哥無後,一直拿他當親兒子看。我收了馬三做徒弟,一直當兒子一樣養在家裡。”

“因為心裡始終覺著對大師哥有虧欠,所以難免對馬三寬容寵溺,造成了他跋扈不知收斂,自私唯我獨尊的性子。我原想著帶他在我身邊,好好磨磨他,但我還沒開始磨他,我就再沒機會了……”

“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沒教好馬三,是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

“師叔,三兒的死,不怪你。”鄭山傲忍不住沉聲道,“這就是一場意外,我用我這輩子的名聲擔保,耿良辰絕幹不出這種事情!他不是睚眥必報的小人!”

“我覺得也不是他,我也不希望是他。”宮寶森道,“他實在沒有理由對馬三痛下殺手,但今天的事兒,從骨子裡就透著股不對勁兒。”

“師叔覺得哪兒不對勁?”鄭山傲皺眉,“我可以把耿良辰叫來,讓他親口給您個解釋。我可以保證,只要您對他的解釋不滿意,我一定會讓他給您解釋到滿意為止!”

“聽起來,像是個好孩子。”宮寶森笑了笑。

他話鋒陡然一轉:“他的武功,我看了。山傲,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撒謊,老老實實回答我。”

他轉過頭來,死死盯著鄭山傲的眼睛:“這新武學理念,到底是你創的,還是耿良辰創的?”

鄭山傲怔了怔,道:“師叔,的確是我創的,但耿良辰也功不可沒……”

“你騙鬼呢!”鄭山傲突然勃然大怒,“再讓你活三輩子,你也創不出以西洋武功為骨架的新武學來!你想玩欺世盜名的把戲,就不怕被人拆穿,遺臭萬年嗎?”

鄭山傲的臉一陣青一陣紫:“師叔,我不是……”

“不是什麼?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嗎?這是一個門派的名聲!甚至是華國武術屆的名聲!”宮寶森厲聲喝道,“鬼迷心竅的東西,什麼名利都敢貪!一大把年紀了,還跟小孩子一樣不懂事!我一眼能看出來的東西,你以為別人就看不出來嗎?等到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別人再拆穿你,我看你個老東西怎麼下臺!死了都被人戳脊樑!丟人!”

鄭山傲冷汗淋漓,面色慘白,咬緊牙關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宮寶森語氣稍緩:“創一門新武學絕非易事,那需要常年累積不斷推敲改進,是從根子上,從骨子裡往外走,這才叫新。而我看到你們的新武學,是取了各種武術的精髓,以西洋拳和東洋柔術為核心,將它們糅雜起來,按照自己的特點和喜好組合、融化在一起,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這是一種武學理念,一種能讓全世界都大吃一驚的武學理念。”

“你們這套玩意兒,一萬個武人學出來,是一萬個樣子,也只有打出自己風格的武人才能算得上出師。”

“耿良辰有自己的東西,我只看他出了兩三招,但他隨意揮灑顯得十分得心應手。”

“而你,看似把八卦掌和新玩意兒糅合在一起,其實只是生硬的拼湊,你跟馬三打三次,也許三次他都不是你對手,但第四次他就能輕輕鬆鬆把你打倒!為什麼?因為你破綻太多!按照你們這套理念來說,你連出師的程度都沒達到,你根本就是跟著耿良辰照貓畫虎,生搬硬套,骨子裡還是你八卦掌的底子,你讓我怎麼相信這套東西是你創出來的?”

鄭山傲擦了把汗,臉漲得通紅,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師叔,我錯了!”他帶著哭腔顫聲道。

宮寶森嘆了口氣,把手搭在鄭山傲的肩膀上道:“山傲,咱們這一門,經不起折騰了。我明白你想功成名就的心思,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連我都騙不了,怎麼騙得過各門各派的高手?怎麼騙得過世人?又怎麼騙得過昭昭天日,鐵筆春秋?”

“你白天給我演示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所以我才去見了耿良辰,本想既看他的武功,也看他的心性,不想一念之差,竟釀成如此慘劇……”

鄭山傲慘然道:“是我害了三兒!”

“我說這些,不是怪你。”宮寶森搖頭,蕭索道:“我宮羽田從不屑於歸錯於人。山傲啊,你若真想青史留名,做個德高望重、保駕護航的護道人,便足矣。”

“大師哥有句話,話糙理不糙,今天,我把它也送給你。過什麼河,脫什麼鞋,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褲衩兒!你聽明白了嗎,山傲?”

“師叔,我明白了!”鄭山傲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放下了包袱,“是我魔怔了,總覺得這一輩子碌碌無為,臨老了,就想給自己好好收個尾。我千不該,萬不該,妄圖用別人的成就,收自己的尾。”

“名利誘人,但這事兒辦好了,只要能沾上就有名有利,不要貪心。”宮寶森道,“我大概能猜到耿良辰為什麼要把名讓給你,因為他太年輕,想要辦好這事兒,他還不夠格。他推不動這煌煌大勢,所以拉你做擋箭牌。不過他能捨得這天大的名聲,也算是魄力十足了。”

“師叔慧眼如炬,”鄭山傲自嘲一笑,“我和耿良辰,談過這事兒,他的原話,也的確和您剛說的差不多。”

“這就對啦。”宮寶森道,“我從師兄李存義手裡接了這中華武士會的班,一直以來都致力於打破門戶限制,把華國武術發揚光大。這套融合的理念,讓我看到了方向和希望。”

“如果這套東西真的是耿良辰想出來的,那這個人一定是個大才!但他能不能承載全華國武人的希望和未來,還要再考察考察。”

“師叔打算怎麼考察他?”鄭山傲問道。

“我得再看看他的武功,看看他的品性。”宮寶森微眯著眼睛道,“我來給他搭個臺子吧,我會請各門各派派出高手,在津門舉辦一場國術精英擂臺賽,我會給耿良辰上臺比賽的機會。能不能出頭,就看他自己了。”

鄭山傲默然,緩緩點頭。

宮寶森看他一眼道:“你和耿良辰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吧。別讓人家看輕了你。”

“耿良辰雖然年輕,但看事情卻很透徹,”鄭山傲嘆了口氣,“他不會看輕我的。”

宮寶森沉默半響,幽幽地道:“他既然看得這麼透徹,當時為什麼就看不出我是為了考察他,而不是為了挑釁他?”

日租界,海光寺哲彭駐屯軍司令部。

中村孝太郎看著眼前的松室孝良,露出由衷的笑容。

“松室君,你能從北平主動調過來幫我,真是太好了。自三野君玉碎後,津門的諜報工作便陷入停滯,我也因為那件事,不得不暫停職務,去滿洲接受軍部的質詢,直到前天才回到津門。”

“中村將軍,我聽說事情都過去了,軍部並沒有怪罪於您,這真是最好的結果了。”松室孝良恭謹地說道。

“天皇陛下本來要授予我一等旭日大綬章,但現在,一切都化為了泡影。”中村孝太郎幽幽地說道,“這樣一來,我進入內閣的希望,也徹底失去了。這難道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嗎?”

“……”松室孝良露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這真是我聽到的最不幸的訊息了。”

“不說這些讓人不快的事情了。”中村孝太郎擺擺手,“松室君,我聽說你這次主動調任來津門,就是為了調查張敬堯被刺案和刺常案的真相?你還向土肥圓桑立了軍令狀,是這樣嗎?”

“是的。”松室孝良正色道,“這兩個案子所涉及的關鍵人物,一個是劉海清,一個是耿良辰,他們都在津門,前者在刺常案中若有若現,後者已經是公認的刺殺張敬堯的兇手。鼴鼠的暴露,三野君和雲子小姐的玉碎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只有這兩個人會給我答案。”

“你打算怎麼做?”中村孝太郎沉聲問道。

“劉海清現在是金陵方面最最炙手可熱的鄭志新星,據可靠情報,他這次來津門,肩負著組建新情報部門的重任。”松室孝良道,“這個人不能輕易動他,尤其是現在的輿論環境對我們哲彭十分不友好,外交壓力巨大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夠再給金陵口實,被他們抓住把柄,所以對付這個人,我的想法是以滲透為主,對此我已經有了完善的計劃,並且第一步計劃已經完美實施。”

“至於耿良辰……這個人如果真的是刺殺張敬堯的兇手,那麼他就是一個十足的危險人物!”松室孝良深吸一口氣,“我會親自會一會他,確定他到底是金陵方面推出來的幌子,還是真的兇手。”

“哦對了,”中村孝太郎恍然想起,“松室君和殺害張敬堯的人見過面,還有過交談。”

“是的,所以只要我見到耿良辰這個人,我就一定能確定這一點。”松室孝良道。

“其實我已經在安排,對這個人實施秘密抓捕了。”中村孝太郎道,“也許你今晚就能在海光寺的監獄裡見到他。”

“原來中村將軍已經在做這件事了。”松室孝良有些驚訝,“如果耿良辰真的是兇手的話,他的背景一定不一般,因為他能說一口純正的關東話。”

“哦?有這回事?”中村孝太郎動容,“這樣的話,就一定要抓活的了。我很好奇,這到底是個什麼人,有什麼背景。”

“不知中村將軍用來對付他的力量有多大?”松室孝良微微猶豫,還是提出了自己的擔憂,“這個人是極度危險的悍匪,想要活捉他,只怕沒那麼容易。”

“我當然知道,而且我比你知道更多訊息。”中村孝太郎冷笑,“實不相瞞,我已經找到了他的軟肋,我不會直接抓他,我會和他——先禮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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