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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隋唐時期,因運河貫穿南北,津門為必經之地,運糧運貨,官差出入都需轎伕、腳伕扛抬搬運,於是便逐漸出現了專事搬運的腳伕,這就是津門腳行的起源。
明代以後,津門發展為華北漕運、海運、鹽運的中心,腳伕增多,形成了初具規模的搬運隊伍。
後來到了清朝,官方以津門的四個城門劃定範圍,設立了“四口腳行”,從此腳行開始向官府交納“津貼”,否則不能開業。“四口腳行”後來轉包給私人經營,這種大把頭勾結官府把持“官腳行”的現象,一直延續到當下。
想做腳行大把頭,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的。畢竟這麼大一塊蛋糕,除了官方,黑道的大佬們怎麼可能視若無睹?
腳行大小把頭基本都是各個幫會組織的頭目,什麼洪幫、青幫、忠義社、三同會,只要是個幫派,都想來腳行分一杯羹,因為腳行實在太賺錢了。從一個小小耿良辰就可見一斑。
所以,腳行不是一個單純的黑幫,更不是什麼行業工會,它是一個官商幫派糾結在一起的龐然大物,是一個畸形的複雜組織。
而且腳行內部是有自己完善的體系的,腳行對外的正式稱謂叫做津門運輸同業公會,理事長是巴延慶,人稱巴大爺。
巴大爺手下有四個總把頭,分別掌管四門碼頭。
每個總把頭下面又有若干大把頭,這些大把頭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相當於坐地虎。
大把頭手下,有把店、小把頭、車把頭、先生、站街等各級頭目,分別負責不同職權。
比如把店,就相當於是腳行的店長,負責接洽客商攬活;小把頭是直接管理力巴的;車把頭是專門管車的;先生是管賬的;站街是負責監視力巴及客商,不準“私自”搬運的……
這些來自不同勢力背景的各級大小頭目之所以能緊密地抱成一團,最大的原因當然是利益。
腳行的所有頭目,都有自己的股份和特權憑證,這玩意兒叫做“籤”,所有大小把頭每個月憑籤分錢。
沒簽,就沒錢;人不對簽在,也沒錢。不同的籤,分的錢也多少不一。
津門腳行七萬多人,有資格拿籤分錢的,大概一萬多人,剩下的,全是最底層的力巴。
力巴就是被剝削的存在。
如果一件貨物的搬運費需要一個大洋,腳行會問客商要兩個大洋,經過層層剝削,給到力巴手裡的,就只有一毛錢。
就這一毛錢,還要分給腳行7分錢,算作租車費和保護費,力巴真正拿到手的,只有三分錢。
所以力巴是真的苦,但在這年頭兒,能有一口飯吃就不錯了,就這麼苦的力巴,也多的是人搶著幹,甚至有人想幹都排不上號,想被剝削都擠不進來。
耿良辰身為最底層的力巴,他跟的大把頭姓李,名叫李玉坤。這人是王村的一個士紳,家裡幾代都是從事腳行業的。他的親叔叔拜了武行龍頭鄭山傲為師,成為其武館的真傳弟子,憑著這層關係,李家佔據了丁字沽這片風水之地,生意甚是興隆。
老人都知道,津門有“四大難纏”,說的就是津門的四個民間結社組織,分別是“武行、腳行、幫派還有花子”。
武行在“四大難纏”首位,因為武行太能打了,而且這年頭兒尚武,武人的地位也很受尊崇。
因此,即使王家三兄弟對丁字沽這片地方垂涎三尺,即使王家三兄弟的靠山是青幫“通”字輩二十二班賈長清,他對李玉坤,也是無可奈何,因為他不敢惹鄭山傲的人。
直到幾個月前,李玉坤的親叔叔死了。
而且死得不慎光彩——死於花柳。
一向愛面子的鄭山傲為此大為光火,倍覺丟臉,得知此事後直接把李玉坤的叔叔逐出了師門,連入土的時候都沒來看一眼,只當沒這個徒弟。
李家的靠山一倒,早就打著丁字沽主意的王家三兄弟立刻坐不住了,幾番試探,確定鄭山傲真的跟李家斷了情分,他們再無顧忌,立刻糾結手下三百多小弟,浩浩蕩蕩直奔李家的腳行而來。
李玉坤雖然失勢,但朋友還是有幾個的。他在王家三兄弟出發前就得知這個訊息,心急如焚,立刻去請上面的總把頭來為他做主,卻不想吃了個閉門羹。
然後他找了一圈人,結果有分量的一個不來,倒是有個“袍衣混混”自告奮勇。
眼看王家三兄弟就要打上門了,李玉坤病急亂投醫,也只好帶著這個人回來,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袍衣混混”是什麼人?
也是腳行裡的人,不過這類人既不是腳行頭目,也不算扛包的力巴。他們不事生產,賺錢全憑一張嘴。
這些袍衣混混往往都是交遊廣闊、能說會道之輩。他們賺錢的方式,就是替人出頭,調節糾紛。
通常情況,大家都給他們面子,因為這種人認識人太多,訊息靈通,你即使不用他們,但最好也別得罪他們,這類人成事不足,敗事綽綽有餘。
有不給面子的事主,這些袍衣混混也有辦法對付。他們要麼跪地磕頭央求,或者裝瘋賣傻,倒地口吐白沫,裝死嚇人。甚至玩橫的,站在你家裡往自己身上插刀子。
往往事主都害怕麻煩,害怕鬧出人命,只好妥協。
人們對袍衣混混這類人,是既愛且恨,愛的是有時候他們真能幫忙,恨的是他們是真卑鄙討厭。
之所以叫“袍衣混混”,是因為這類混混為了把自己和其他混混以及腳行頭目區分開來,往往身穿長袍,手拿摺扇,裝作斯文,不倫不類。
現在,在蘇乙的視線裡,大把頭李玉坤正和那個袍衣混混正在說著什麼,李玉坤滿臉感激,對他連連作揖,袍衣混混卻安慰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給他說些什麼。
腳行門口,幾十個力巴神情惶恐聚在一起,看著不遠處的李玉坤,低聲議論著。蘇乙混在其中,一身短褂短褲,外加草鞋,標準做苦力的行頭。
“還是老海和彪子他們聰明,帶著自己的人老早就顛兒了!我聽說小清、大柱子已經靠了東門的大把頭胡先生,胡先生可是三同會的大人物,你說這倆人多尖啊,有這層關係,之前愣是一點兒風沒漏出來……”
“樹倒猢猻散,李家後臺倒了,咱們就應該早點撤!現在好了,被東家扣了錢和貨,咱們是進退兩難,想走都走不了,唉!現在只希望這袍衣真能管用,不然,咱們可真就完了!”
“管用個屁!袍衣有多大臉啊?他面子還能有這日進斗金的金窩棚大?我看東家也是昏了頭,白白讓人敲一筆……”
說話的兩人,是兩個管著力巴的小把頭,其中一個算是耿良辰的“頂頭上司”,人稱寬哥。
寬哥一臉憂心忡忡,說到這裡回頭對蘇乙等人告誡道:“都給我聽好咯,待會兒別傻了吧唧往前衝,買賣是東家的,小命是自己的!王士海哥仨是鐵了心要拿下丁字沽,李家靠不住……待會兒都聽我招呼,誰也不準亂動,否則就是連累了咱們所有人!”
說到這裡,寬哥頓了頓,目光落在蘇乙臉上:“小耿,裝什麼糊塗?這話說的就是你!你小子一向不安分,但這回你得給老子穩住了!我告兒你,誰當了大把頭都虧不著咱們,你可別犯愣,給姓李的賣命。”
蘇乙嗤笑:“我又不傻。”
“你是不傻,你是愣!要不叫你耿愣子呢?”有人打趣。
蘇乙笑呵呵瞥了這人一眼,這人原本滿臉譏笑,被蘇乙這麼一看,竟心中一凜,表情頓時就是一僵。
便在這時,就見街頭一群人氣勢洶洶往這邊而來,所過之處,行人辟易,塵土激揚。
“來咯來咯!他們真的來咯!”
有力巴驚呼,大家不安騷動著。
不遠處的李玉坤見狀急忙跑過來,語氣帶著顫抖,尖著嗓子叫道:“爺們兒們,我李家平日裡可沒虧待過你們,該給你們的大子兒,是一個也沒少過!逢年過節,我也是必有表示。今兒我李家遭難,不求爺們兒們跟我李玉坤同生共死,只求待會兒萬一真打起來,爺們兒們能出一把力氣!”
“你們放心,不讓你們賣命,我李玉坤,衝在最頭嘍!”李玉坤咬牙切齒,“要是誰能幫我廢了王士海,我賞他五百大洋!”
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這骨碌,沒人貪這錢,畢竟不現實。
錢再好,沒自己的命好。
李玉坤說了一番話,卻沒人回應他,大家都一臉麻木,毫無反應。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李玉坤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
轟隆隆……
很難想象,三百多個人硬是走出了大地震動的氣勢。
很快,這些拿著斧頭、砍刀或者鎬把的力巴們在幾人的帶領下,就衝到了腳行門口。
領頭的漢子三角眼一字眉,看起來十分醜陋,這人就是王士海了。
他兩邊二人跟他十分相像,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便是他的同胞兄弟,大哥王士姜和小弟王士元。
一群人剛衝到跟前,那袍衣混混就哈哈大笑著迎了上去,口裡親熱叫著“王家三位大哥”,張開雙臂迎了上去。
哪知王士海像是看不到他似的,手臂一揮大喝一聲:“給我砸了!”
“嚯!”三百多人齊齊大喝,聲勢駭人。
袍衣混混見王士海跟他玩兒愣的,反應也極快,變戲法般從後腰摸出一張鑼來,“咣咣咣”使勁敲起來,一邊敲還一邊叫:“大眼珠子往這兒盯,這兒站著我劉海清!劉海清,腳行的精,東門總把是我兄,巡捕房裡也有表親!王家哥哥們面子大,我海清見了也下話!旁人莫要拎不清,惹不起他我還打不得兵?”
這話一出,王士海身後的人紛紛駐足,面面相覷,都有些訕訕。
袍衣混混雖說惹人厭,但人家的地位和實力真不是蓋的,一般人還真就不敢得罪,不敢被人家惦記上。
王士海有些惱火,喝道:“劉海清,這兒沒你的事兒,你給我立馬走!”
劉海清笑嘻嘻繼續敲鑼:“叫我走,我不能走,李家請我可沒空著手,小弟也不是癩皮狗,過分的話也說不出口,只求哥哥們抬抬手,聽我一言我就走!”
“我要是不聽呢?”王士海冷笑。
咣咣咣……
劉海清接著唱道:“不聽海清……”
“有話說話,別唱了行不行?”王士海打斷他。
“好!”劉海清笑嘻嘻收起鑼,“既然王二哥發話,海清照做!二哥,既然你肯聽我說話,給我這個面子,那海清就有話直說了……”
這劉海清不愧是袍衣混混,說起話來條理分明,有理有據的樣子。
他表達的意思也很簡單,李玉坤有自知之明,知道李家沒了後臺,這買賣肯定是保不住了。
但這日進斗金的好車店,就這麼被你王家白白拿走,人家李玉坤肯定不願意。
不如你王家高抬貴手,多少給點錢,算是李家把這買賣賣給王家。
價錢方面李家不敢多要,你王家也不差那幾個錢,大家和和氣氣,把買賣轉過去,都不傷臉面。
劉海清一副為王家三兄弟名聲著想的樣子,彷彿三兄弟隨便拔一根毛,就能落一個仁義的好名聲,李家也會感念王家的恩德,以後必有後報什麼的……
當真是舌綻蓮花,還真說得王家大哥和小弟都心動了。
唯有王士海冷笑連連:“老子一個子兒都不會出!劉海清,別說我不給你面子!今天這事兒,只要你別管,我王士海請你去登瀛樓包場!該有的心意,絕對少不了你!但我給你面子,你不能不給我面子!這丁字沽的腳行,我勢在必得!”
劉海清問道:“王二哥,真的不能再商量嗎?”
“沒得商量!”王士海冷冷道。
劉海清回頭,對一邊驚懼交加的李玉坤深深一躬:“李把頭,怪我姓劉的沒本事,高估了自己個兒,對不住您吶!你許的一千塊現大洋,我是沒臉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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