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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生庚寅之變的這一年,賈詡已經六十四歲。

從十一年前依附西朝之初,賈詡從軍四徵,立功赫赫:初時他勸降三鎮、撫平銀川諸羌,朝中眾人皆以其辯才神異;後關羽鑿通西域,他為張繡前驅,督關隴諸郡軍糧,傳饋相繼,輜重不絕,使大軍行數千裡如屢平地,以致關羽歸朝,稱其能比蕭、管;後來隨軍出征平城,陳沖提出移師白登山的謀策後,諸將多有異議,也是賈詡出面支援,力主先伐鮮卑,方獲大勝,事後論功,賈詡名在昌豨等宿將之前。只是賈詡出身降將,又險些傾覆兩府,故而不得在中朝重用,反而在西府地方任職。

然而賈詡對此也心知肚明,時常以彭越、馬援等異臣見忌的事蹟警醒自己。平日闔門讀書,在軍隊中從無私交,亦極少聯絡張繡、董越等董氏舊人,子女嫁娶,不結高門,最多不過是在年關節慶之際,往陳沖、劉備處奉送賀表而已。如此多年來,賈詡雖無結交,但朝中諸臣皆以其為楷模。

然而賈詡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劉範策劃的天子出奔,竟會離奇波及到自己。面對天子傳來的密信,他收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隨天子一起投蜀,他實在不信劉範能夠成就大業,可若是閉門攔路,一來未必能攔阻蜀人,二來天子與他聯絡後,他聲名已汙,將來能否在朝中辯白自清,也實在是未知之數。

然而就在他為難猶豫之際,忽而發現身邊有親信消匿,如此情形令他毛骨悚然:即刻反應出是陳沖在他身邊有安插內間,眼下怕是到副將顧琛處告密去了!他當機立斷,領其餘親信兵士堵截堡中小道,又往兵士間宣傳蜀軍大軍將至、天子駕臨的訊息,這才穩住了局勢,撐到了張遼援軍到來。

張遼率軍加入戰局後,當真如虎入羊群。他披甲馳入小巷中,手持雙劍來回突刺,時而左右搏殺,城中老兵良多,卻無一合之敵。有人認出他是呂布舊將張遼,當即高呼說:“是呂布手下的鐵護駕!”,當年張遼與曹性、高順並稱,因護衛呂布縱橫軍中無有損傷,故而被稱為鐵護駕。

顧琛所部聞言喪膽,很快在後方引起一陣騷動,張遼又廝殺了兩刻,忽覺敵軍抵抗忽而大幅度減弱,繼而有人高聲說:“不要再殺了!顧校尉橫劍自刎了!”然後有人捧著一個首級從人群中站出來,對張遼行禮說:“我等願意投誠,還望陛下與將軍放條生路。”剩下的西人聞言也都失去鬥志,稀稀落落地扔下刀槊後,最終成隊向蜀軍投降,祁山堡至此落入蜀人之手。

作為當地最重要的軍事要塞,祁山堡內營房設施一應俱全,亦頗有糧秣積存。而蜀軍連日奔波,翻山越嶺,平時食宿都在荒郊野嶺,不避蚊蟲,如今終於能用上熱食湯麵,又在臥榻間歇息,蜀軍士兵們簡直比打了勝仗還高興,戰罷未久,整個山堡間鼾聲如潮,可謂是隻有行伍中才能得見的奇景。

只是這時賈詡卻無法入眠。安排眾人歇息後,他就一直在臥房內對著門外的明月枯坐。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等從人來報說,張遼董昭都已入睡,賈詡緩緩起身,將手揣進袖袍中踱步行至閣樓中的一間房門前。

他正要敲門,就隔著門聽見天子問道:“是先生嗎?”賈詡反應過來,天子也心中不安,在房中等待他已久了。賈詡隨即推開門,正見天子一人獨坐在主席上,對著一隻燭火怔怔發呆,而在他的手邊放著一把出鞘的長劍與七塊玉璽,顯然是天子璽與傳國璽。

隨著開門的聲音響起,天子亦將目光微微抬起,望見賈詡斑白參半的長髮,不禁開口道:“還記得與先生在長安初次相會,暢談國事,猶在昨日,不意俯仰之間,你我都蒼老如此,人生真短。”

賈詡聞言,不禁有些失笑,他到下席坐定,慢慢說道:“老臣年歲已大,蒼老是應該的,但陛下年方到三十,言語中已有暮秋之意,實在不是好事。”

天子卻澹然笑道:“先生如不是以為我出奔不妥,又如何會來與我夜談呢?”

說罷,他打量賈詡神情,只見賈詡微微嘆氣,說道:“陛下總不至於認為劉範能憑南拒北,長立兩朝吧!”雖然只有一句話,但對蜀朝之輕視,已經溢於言表。

天子其實心中贊同,但口中卻說:“將來事,誰說得清呢?便是明智如先生,能料到我繞遠而來嗎?”他言語含恨,幽居宮中十餘載後,縱使常年修佛,但胸中的積鬱卻愈發像刀斧般刺痛他的胸腔,即使面對賈詡,他的言語中難消怨氣。

賈詡並不因此生氣,反而感慨瞑目,良久才說道:“陛下本是明智之人,就不要與我慪氣了。我這次來問陛下,陛下雖然已得自由,但南下蜀中也不過是又入樊籠,將來也命不由己,此時我有一個主意,可令陛下長自在,不知陛下可有意乎?”

“當真?”天子聞言而起,又頓覺自己失態,於是換步走到賈詡面前,行拜禮請教道:“若先生真有此計,對我實有再造之恩。”

過了一會,賈詡下了決心,字句說道:“陛下,我請陛下今夜就遁入西羌。”他從袖袍中掏出一塊青翠欲滴的玉珏,而後又取出一封書信,對著劉協緩緩道:“我與白馬氐楊千萬有舊,這是我的信物,只要陛下去仇池山,他必然對陛下有所照顧,而後他就會根據信件所言,領陛下過岷山,越西傾山,積石山,繼而入賜支河首,陛下可在那裡隱居,天高地遠,必無人能夠追查,必能在此終老一生。”

天子接過玉珏,一時怦然心動,但隨即又反應過來,遲疑問道:“可如此一來,我豈非……”

不待天子說完,賈詡斷然說道:“陛下,人君之位並非福分,聖人有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天下人有多少人想做閒雲野鶴,而不願在官場中摸爬滾打,就是這個道理。”

講到這,他不禁用一種自嘲地語調說道:“榮華皆是過眼雲煙,富貴不過是一時虛妄,若能隱逸山野之中,晝獵白兔,夜賞繁星,春夏讀書,秋冬飲酒,又無租調賦稅之憂勞,這才是最難享的清福。李斯臨死,只想再一牽黃犬,子路言志,亦不過車馬衣裘共友。”

賈詡高談良久,看見天子並無言語,就又說:“陛下既能脫此泥潭,便不當猶疑。”天子還是沒有答話,他緩緩走到門前,開啟房門,讓門外的清風吹進來,而後坐回主席,看著桌桉前搖曳的燭火,連帶著他的背影一起明明滅滅,門外不時傳來幾聲雁鳴,猶如飛來箭失劃破夜空。

天子終於說道:“先生說得不無道理,但我意已決。寧為聖公(劉玄)死,不為孺子(劉嬰)生,此言此志,絕不更改!”

話畢,他揮手將玉珏投擲於地,瞬間四裂。而後他也不看賈詡,轉而將長劍入鞘,與天子印璽收入行李內,而後取出一支竹笛,在原位坐定,對著燭火與夜空旁若無人地吹奏,賈詡知道這是逐客的意思,便站起身踱出門外。

他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臥房,而是在走廊上靜靜聆聽,他聽出天子吹奏的是《綠衣曲》,曲風淒涼深鬱,猶如潺潺愁緒由天墜地,卻不動半點波瀾,直沉入九泉幽冥之下,然而餘韻卻又似鴻鵠撲入迷霧,風霜如刀,可前後四顧,皆是茫茫白影。

這是古人的悼亡之曲,亦傳聞是齊國公主莊姜因受丈夫衛莊公冷落虐待而憂心悄悄,故而做此自憐之作。其詩辭曰: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一曲吹罷,賈詡聽出天子是在懷念父兄,亦是憤恨自身遭遇,心意當真無可更改,於是悄然離去。而此時在房中的劉協卻忽而陷入一種困惑內,他看著手中的竹笛,不知為何在此時記起,自己當年學會吹笛,還是十三歲時陳沖親手所教。他又想起自己初見陳沖時的君臣相得,情景無不歷歷在目,是何時何事讓兩人變為路人的呢?

他記起來,那是在元服以後的事情。當時朝中已有令他親政的呼聲,而兩府並無歸政跡象,於是他在與董昭密見後,出手試探劉備,結果劉備憤而發作,在朝中驅散異己,雙方從而結仇,最終釀成了師生勢不兩立的現狀。

自己到底是對是錯呢?劉協這麼想著,很快告戒自己說:“獨尊天子,自古以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任誰也不能說自己有錯。”但他並不能平息內心的不寧,反而在冥冥中,看到有許多人的魂魄在與他貼身低語,他想聽清,卻只聽到一片嗡嗡聲,而後失望地漸漸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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