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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陳沖召集蒲坂中所有隊率以上的軍官到府中議事,隊率們頗為詫異。畢竟按理而言,他們位卑身鄙,平時難以得見高官,今日竟然能與國內獨相議事,實在是難以想象的。
城中的人少,因此集結的也很快。大約在剛到辰時的時候,廳堂裡便擁擠了大約近兩把個人,連桌桉也放不下,於是陳沖下令,每個人就在堂上鋪下草蓆,眾人但席坐而已。他則坐在主席上,著灰色熊皮襖子,斜靠著一張軟墊,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陳沖用眼光掃視過去,見眾人都打量著自己,神情或好奇或激動,或忐忑或失望。他在心中也有些不安,畢竟距離上一次率兵,已過去六年有餘,這一次自己仍將冒險,也不知能否對得起他們的期望。
可即使如此想,他的表情卻是不動聲色的,令張琰董越清點完人數後,他自然而然地坐起,用嚴肅的語氣說道:「今日令諸君前來,其實並非議事,實是欲託國家生死於諸君。」
眾人見陳沖言語如此莊重,於是都傾耳細聽,孰料陳沖的下一句便令眾人失色,他說道:「明日,我便會與董、胡二君率眾出城,仍留此城於河東諸。若呂布不日率大軍來此,萬望諸君堅守。」
言語剛落,堂中頓起議論。昨日晉陽援軍入城,城中軍民歡欣不已,都道龍首謹慎多智,必不使城中有傾覆之危,鄉民有遷居之憂。孰料今日又說要率援軍出城,如此一來,豈非又留百姓於虎狼爪牙之下?各隊率都不解至極,還是牽招起身對眾人說:「使君有此安排,必然有他考量,諸位又何必疑慮呢?且聽使君說完才是。」騷亂才平息下去。
但李義仍非常憂慮,他待眾人安靜,再向陳沖問道:「使君欲去何處?若留下我部這三千餘人,又能堅守幾時呢?」
陳沖緩緩說:「守城並不足慮,我前日已與你等言語。寒天雪日,賊軍攻城極難,不可倉促而下。若以為人手不足,可在城中再以水灌沙,再造甕城。」
見眾人中多還欲言語,陳沖伸手示意他們噤聲,繼續說道:「諸君只需堅守二旬,我族弟長文便將遣萬騎來援,必不使諸君守孤城。」
聽聞還有援兵,群議頓時平歇下去,只是張琰為難說道:「可城中糧秣所剩不多,恐怕僅能供給城中兩月而已。若再來萬騎,糧秣消耗,日以山積,也難以持久啊。」
陳沖早有安排,他說:「糧秣你不用操心,我已與長文說過:可從西河調糧,從絳邑轉運,你派人吩咐一聲即可。到時萬騎屯在城外,爾等堅守城中,內外呼應,必不使賊軍得逞。」
如此說來,陳沖對蒲坂的安排可以算妥當了,守城的隊率們都不再疑問。而那些自晉陽來的涼人們都久經戰事,此時在心中紛紛猜測,接下來陳沖要說的當是出城的安排,這位陳使君將率軍前往何處,莫非是要南下弘農,去與北軍徐晃匯合?
不料陳沖沉默了片刻,竟說道:「至於剩下的人,都隨我去陳倉。」
眾人聞言,除去昨夜已談過的董越、胡軫外,都不禁愕然失色。
陳倉地處涼、益、司三州交界之地,對南直面褒斜道,對西封鎖隴山與汧水,可謂南連巴蜀,西通隴右,實是關中的險塞之地。然而現在長安已失,益州又似有大軍北上,可謂是重兵環伺。先不說有何作為,便是要帶兵殺進陳倉,也是難上加難。
牽招直接立起身,向陳沖急問道:「使君欲以何為?如今形勢翻覆,關東關西盡皆糜爛,正是亟需使君主持的時候,使君何必犯險,置自己於死生之地?」
眾人都是如此想的,但陳沖面色毫無變化,只是揮了揮手道:「若只是坐守此地,我等為天子宣為叛賊,受天下群起而攻,不也是坐守死地嗎?莫非爾等以為,世上豈真有其人,可以一州苦貧之地,御九州而勝之?」
諸將皆不免頹然,陳沖見狀,將身子微微前傾,說出自己的謀劃道:「當下之形勢,絕不能再調幷州人馬,否則曹操乘勢入並,則大事去矣!故而我細細思量,唯有去陳倉聚眾,還能得四萬兵馬!」
眾人立時直起身來,盡數傾耳細聽,陳沖卻不言語,而是拍手讓董越起來,為眾人說明。董越受著眾人詫異的眼神,心中不免忐忑,但見陳沖眼神望著他,似是在鼓勵,他也便有了勇氣,緩緩立起。
董越一起身,眾人都不免心中驚歎。只見他顯出連鬢的絡腮鬍須,緊身袍服外面披一件犀牛皮的兩鐺鎧甲,拄著三尺長的環首刀,正是人們印象中涼人的威武形象。他轉身面對眾人,沉聲說道:「長安戰後,使君便一直安排我等都在陳倉屯田。至去年屯田期滿,大將軍便就地分田,將我等大眾安置於陳倉,少數則遷於霸府。故而使君此去陳倉,是欲我等巡遊鄉亭,召集舊部,如此,四萬眾易得也。」
諸將頓時恍然,不禁相顧而笑,以為大局可解。只是陳登仍有疑慮,他等董越說完後,又問陳沖道:「若如此,使君何必親自前往,以身犯險。可遣我、子經或是府中任一俊傑,不亦可行?」
陳沖聞言搖首,很快說道:「涼人驍勇性驕,如同飢鷹,也就我去還能御養,你等名聲未揚,他們不會服你的。」
陳登不甘心,又問道:「可使君畢竟遇刺未久,身上攜傷遠行,又如何能夠遠赴陳倉,率眾大戰呢?」
陳沖說:「這母須擔心,呂布奪得長安未久,需要安撫人心,又要趁勢東進,必無力阻我西去。故而我路上行得慢些,倒也無妨。待我聚眾出兵之際,恐也要臘月。到那時,即使再重的傷,自然也就養好了。」
陳登無言,最後問道:「只是四萬之眾,使君沒有根本為援,自然也沒有糧秣兵甲,如此也能言勝嗎?」
聽到這,陳沖面展笑意,彈指說道:「我之所以去陳倉,還有第二個緣由。就是我此前以為蜀軍將至,故而在郿縣和陳倉堆積了大量兵器糧草,以作與蜀軍大戰之用,現下正好用在此處!」
陳登欽佩至極,垂手由衷說道:「使君當真是元機孤映,清識獨流,我遠不如也。」
眾將士見陳沖如此不顧艱險,甘於投身刀戟之林,也都在心中暗自感嘆。孰料陳沖說完佈置,仍不散會,而是對堂後拍手,沉聲說:「出來吧。」
這時,將士見一名女子牽了一名稚童進來。女子便是董白,但眾人並不識得,以為是陳沖隨行的侍女,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其真實身份。而稚童大家都熟識了,正是陳沖的幼子陳章。陳沖見陳章無垢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沉,招手呼喚他過來,進而把他攬入懷中,對眾人說:「今日,我還有一事要拜託諸位,就是我家這孩子。」
不待陳沖多言,張琰便已立出來,急聲應道:「使君母憂,我可急派幾人,護送公子北上晉陽。」
誰知陳沖搖首說:「諸君多有將士在此,我獨送子上晉陽,殊可鄙矣!豈能如此?」他在此停了片刻,斷然說道:「我要將他留在城中,希望諸位能多加照顧,讓他與此城同存同亡!」
眾人聞之大驚,正要勸說,卻都為陳沖制止。陳沖斬釘截鐵地說:「我將他留在此地,正是信任諸位,呂布大軍朝夕可至,到那時,諸位之憂,必遠甚於我。我若不留他在這裡,怎能令將士安心?!」
到此,他站起身,拉著陳章緩緩走到牽招面前,又對眾人說:「我不在時,諸君若有疑難,可與元龍、子經兩人議事,若眾人紛爭,則交由子經獨斷!」
而後把陳章交到牽招手中,又低聲對牽招道:「我走之後,不要與玄德多言,一旦他感情用事,關東形勢還要再變。若有來信,就說我在城中堅守即可。晉陽援軍問起,你就說我自有謀劃,不要多言。」
如此交代完畢,陳沖當即開始準備出城。
因為全是騎兵的緣故,所以即使是孤軍深入,遠赴千里,但也實在沒有帶輜重的必要。陳沖令麾下的涼人們帶上半月的口糧,休息一夜便即刻出發。
次日一早,天色還慘白的時候,城內的人們便聽到街道上一陣馬兒的蕭鳴聲,他們知道,那些剛來不久的涼人們,此時正在城門前魚貫而出。風雪已經徹底停了,太陽還沒有出來,正是一天最寒冷的時候。但人們還是披著襖子起來,去在人群中追索司隸校尉的身影。
陳沖此時正受幾人拱衛著,在門前審視涼軍的軍勢,雖然面色蒼白,但見到他卓然於馬背上的身影,還是讓眾人覺得安心。人們都說:當年龍首也是自此地過河,西向與涼人爭鋒,獲得大勝,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其實如實來說,陳沖的傷病遠未如他所聲稱的那般輕鬆。
即使傷口已經結痂,但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傷到了經脈的緣故,陳沖時而會感覺頭暈與四肢抽搐。而前往陳倉也不便乘車,只能隨大軍騎馬,故而他打算把雙腿綁在馬上,以便自己騎行。但如此一來,腿上的結痂與馬鞍磨損,疼痛非常。但他為穩定軍心,也只能臉上強作無事,打算到夜裡再換藥,為此,他不得不違背心意,同意董白與董曜繼續隨軍。
可眼下的局勢到底有幾成勝算,陳沖心中也沒有底。他暗暗自嘲道:沒有自信的人,卻往往要裝作一往無前的模樣,以此來說服眾人穩定軍心,或許這本就是為將的常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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