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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軍在淄水造堰之後,又在時水下游再次築堤,亦是十日成堤。這下東北兩面一齊灌水,任臨淄如何廣大,在移駐高山的漢軍看來,也不過是漂浮於汪洋之中的一座孤島,四周水面寬闊,時而可見魚鱉出沒。

這大大方便了漢軍往來,徐庶在此前已備好數百艘走舸,五十艘艨艟,等水漲到約兩丈的時候,漢卒便乘舟而入,往來極為方便。

水淹後,城牆也矮了許多,齊漢守軍立於牆內,多搭造箭塔禦敵,人們輪番休息,晚上長燃篝火而不敢熄。

齊漢相國管承堅守孤城,他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身邊的親隨,都隨軍填土起樓,堵塞缺口。城外積水滲入城內,平地漲水數尺。夏日時節,人馬起居都要涉水而行,陽光普照下,城中如同蒸籠般酷熱,積水很快開始發愁,繼而滋生蚊蠅,引起瘧疾。城中無淨水可食,只能在水中打上木頭支架,懸釜而炊,將水煮開方敢飲用。

但更要命的還是糧食短缺,原本城中還有不少散地,可以供給百姓們種些蔬菜,這大水一淹,什麼收成也沒了。加之漲水後,臨淄西南的水門也被淹沒,在外又有漢軍的船隻巡遊,齊人的船隻無法再出城捕魚。這種情況下,他們連派人求援也做不到了。荀攸的灌城之計,可以說斷去了臨淄所有糧米來援,逼齊人只能依靠存糧渡日。

而此時臨淄的存糧,已經不足半月食用了。

就這麼熬到八月中旬,臨淄城中已經開始有人餓死,人們便索性將屍體上的肉取了,曬成肉乾,與老鼠、皮革等物在一起熬煮,然後和糜子混在一起做成稀粥,供人們食用。但這樣仍是不夠,於是就有人在地上取用能食的泥土,和樹皮包在一起吃食。如此,城中很多人都得了水腫病,請的腫手腫腳,行動遲緩,重的肚子漲起,不能坐立。軍中因此而死者,十之八九。

在這種情況下,管承也撐不下去了。兄長管亥死後,他本就傷心至極,如今再為臨淄防務操勞,更是心力交瘁,很快就病倒了。從大水灌城開始,管承就已面容枯槁,形銷骨立,到了現在,他一日已只能喝三口粥,連便溺都需要人服侍。所有的親衛都看得出來,他已經命不久矣了。

都說人到了快死的時候,什麼都做得出來,可他看到臨淄這般情景,卻又什麼都不想做。但他是這個行將毀滅的政權裡,最後的掌舵者,他必須給這長達十多年的鬥爭畫上一個句號。

在七月二十三日,躺在病榻上的管承忽然醒了,張開凸起的眼睛,對親衛說:“把陛下和諸公們都請過來,我有話要對他們說。”親隨們知道他大概是要回光返照了,都流著眼淚允諾。未久,齊漢皇帝劉超以及城中僅存的數十名公卿都來到管承僵臥的閣樓裡。

劉超被立為皇帝時年僅七歲,從臨淄之亂到臨淄被圍,中間也不過過去了三個年頭,現在的他也才剛剛十歲而已。這幾年他名為皇帝,可實際上不過是一個傀儡,連教授他學識的老師都沒有,故而對朝政也一無所知,只能在一旁坐著,聽候管承的安排。

而跟來的公卿們,多是跟隨管承多年的老將,還有一些是在青徐間招撫的山賊。之前張饒安撫的那些名士們,基本趁亂離開了。除此之外,同來的還有管承的兩個兒子,和管亥留下的獨子。

看見這些老友們,管承覺得自己精神又好了一些,一旁的侍妾給他餵了兩口湯,他便掙扎著坐起來,斜靠在床頭上,並招呼眾人都在屋中坐下。等大家都坐好的時候,都低頭聆聽相國的教誨,可等了一會,卻沒有聽到聲音,抬頭才發現,相國竟靠在榻側又睡著了。

沒人打擾管承,這讓他一直靠著睡了兩刻鐘,才又忽然驚醒,他顫抖著手想抓住什麼,卻抓了個空,差點摔倒在地上,還好侍妾扶助了他,他才又坐穩。嘆息著對眾人說道:“我剛剛夢到兄長了,他說馬上要見到我了。”

他頓了一下,緩緩說道:“大良賢師和我說過,死去的屍體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不過是一堆骨殖罷了,我覺得很有道理。”

這突然的一句話讓眾人不明所以,但管承的臉上卻露出了輕鬆的笑意。他說:“我很快就會死了,我死後,你們就把我的屍體獻給劉備,率眾投降吧。他有帝王志,最多拿我的骨殖做做文章,不會為難你們的。”

衛尉羅市聞言大怒,堅決反對說:“相國是因為我們沒有羞恥嗎?管珍能夠死戰,我等也都是硬骨頭!”

管承笑了笑,他頷首說:“我知道,但大良賢師勸我們起兵造反,本就是為求活,而不是求死的。”

說到這,他環視四周,看到一旁的小皇帝,對他笑了笑,繼續說:“即使有什麼難堪的事情,你們也不要復仇,活下去吧,活下去就好。我現在才明白,活下去比什麼都好,可惜我快要死了。”

眾人們聽他一片苦心,即使心中並不認可,也都沒有表達出來,而是坐在一旁聽他說話,管亥讓他們這兩日把庫中最後的米糧都拿出來,讓全城人吃頓好的,便又揮手讓他們出去,自己躺在榻上,很快又再度睡著了。

這一睡,再也沒有醒過來。

管承死後,其舊部並不打算聽從他的遺願,但也沒有了與城池共存亡的心思,而是打算扶棺突圍,向北去投奔袁紹。他們私底下商議了計策。先在城南派出了使者,讓他舉著代表投降的白旗往劉備大營而去,向劉備陳述管承已死,齊漢朝廷願向朝廷投降的意願。只是他們提出要求說,希望朝廷能給他們一日時間整理衣冠,明日再進行一次體面的投誠。劉備求之不得,自然是含笑應允。

城中的齊人得知訊息後,當夜便準備從城北準備了十來艘船隻,打算開啟城門,在城中漲水之後從北面浮水出去。孰料在剛剛搬開城中堵門的沙袋,還未及開門,城北的大門轟然倒下,連帶著附近的城牆也有多處垮塌。

原來經過兩月的浸泡,臨淄的城門與城根都泡爛了,這邊城門稍有動靜,便連帶著整個城樓一起坍倒。碎裂的夯土落入水中,一下也不知壓垮壓死了多少人,繼而城中響起如嗚咽般的哀嚎聲。

齊人北投的計劃就這麼泡湯了。

劉備得到訊息,還以為是水患導致的,繼而一面吩咐人到下游潰堰洩水,一面派人打聽城中的情形。過了一個時辰,巡邏軍士來報,說城中沒有任何動靜。這個時候,諸將都聚集到大帳內,紛紛請求帶兵進城。

劉備並不急於進城,他說:“既然已經與他們約好,那就等到明日再說罷。”

這一等一直等到次日下午,此時無風,天上灰雲密佈,天色晦暗。堰水已經盡去,地上溼溼軟軟的,還有不少水窪。但整座臨淄城寂靜無聲,門也沒開,陰惻惻,似是死城。

劉備讓西河軍先從塌陷處入城。霸府軍雖是他最信任的部隊,但圍城日久,心中恐也有怨忿,劉備實在怕他們在入城時惹出事端,故而才讓軍紀最好的西河軍先入。

西河軍踩著滿地的淤泥和碎石,如密密麻麻的螞蟻一般湧入各處缺口。不等他們尋找,城內四處都在發出垂死一般的聲音:“陛下他們在土山上!”

漢軍迅速穿過門第的崎嶇與骯髒,密集地層層包圍了這座一頭靠在城牆上的土山。土山上沒有旗幟,約有三千餘人,鬧哄哄地不知在做些什麼。

漢軍們想趁勢衝上去,卻不料看見了一幅奇異的場面,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三千餘人散佈在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成幾排。他們一個個衣衫破碎,血跡滿身,長期的飢餓和惡戰,已使他們脫了人形,兩隻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兩個漆黑無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著前方,望著漸漸增多、漸漸靠攏的仇敵,臉上無絲毫表情。他們之中有的手殘缺了,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腳斷了,則用一根棍矛支撐著。大家身子緊挨著身子,胳膊緊挽著胳膊,靜靜地,默默地,像石壘的堤壩,像鐵打的圍牆,在他們的中間,便是一個簡單的棺槨,裡面就是黃巾剛剛死去的,最後的道首。

有人帶著幾個小孩走下來,指著他們對漢軍說:“這就是我們的陛下和幾個皇弟,他們都是為我等所脅迫,望你們不要為難。”如今領在前頭的乃是傅燮之子傅幹,他在北疆遊歷後,被陳沖安排在霸府從軍。

傅幹接過劉超幾人,對來人問道:“這不是難事,只是你們打算幹什麼?”

那人哂笑道:“你看著就知道了。”

傅幹聞言,不禁靠近幾步去看,此時也更被震驚了:人牆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兩尺來高的乾柴,將後面的齊人緊緊包圍住。有幾個人在給乾柴澆油。他們神態安詳,氣宇寧靜,如同農夫在灌園,如同園丁在澆花,站在對面二三十丈遠、手持刀槍、凶神惡煞般的漢軍,在他們的眼中似乎並不存在。

前來的那人走回去了,他回到齊人之中,剛剛身上還存在的些許殺氣,頓時都消散了。他的面孔上只有笑容,然後他舉起了一隻火炬,挺直了腰桿,邁著極穩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

忽然,漢軍眼前升騰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給原本陰溼頹廢的土山添上數萬道耀眼的光輝,將三千齊漢將士映照得如同鐵鑄銅打的金人。

高祖立國之初,齊國貴族田橫先是復國,而後又為韓信所滅,被迫逃亡到海島之上。高祖認為他是賢人,便打算赦免田橫的罪過,讓他入朝為官。

但田橫卻說:“此前我與高皇帝同為諸王,如今卻要拜他為天子,這實在是有損田氏的尊嚴,而高皇帝確實有遠高於我的度量,這令我心中羞愧。高皇帝想見我,那我就把我的頭送給他,當作感謝他的恩情罷!”說罷,田橫面向東方故土,遙拜齊國山河,口唱:“大義載天,守信覆地,人生遺適志耳!”遂橫刀自刎。

高皇帝見到田橫的頭顱後,非常感動,隨下令徵召送田橫來的兩個門客,兩個門客隨即自殺。於是又下令徵召田橫在海島上的五百舊部,那五百人也自殺。高皇帝由此稱田橫為賢人,以諸侯王禮厚葬田橫,併發兩千人為其守靈。

當年,天下人都為田橫的義氣所震撼,稱其為高節。如今有三千人能為管承所陪葬,豈不與田橫相仿乎?劉備得知原委後,亦是非常感動,便如高祖一般,下令依田橫故事,在媯山下為其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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