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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逃回長安時,司徒王允正在親自給天子講學,今日主講的乃是《孟子》,朝中侍中匯聚一堂,坐在堂下,聆聽王允細談《萬章》一節。
《萬章》第一節裡,講的是孟子與萬章關於帝舜的討論。舜出生不幸,父頑,母嚚,弟象傲。家人都虐待迫害於他,但舜卻仍然孝順地侍奉瞽叟,不敢有半點不敬。舜因此名揚四海,可隨著舜受到帝堯的重用,家人不僅不尊重舜,還妄圖伺機殺死舜,最後舜假死復生,仍然如往常一樣愛護家人。
萬章就此事問孟子說,舜往于田,號泣於天,是什麼樣的情感。孟子回答說,這是又怨恨家人又渴望家人的關懷啊!無論家人如何虐待自己,但希望家人和睦乃是人之本能,舜能夠不因怨恨而放棄孝順,所以才可以說是大孝啊。
天子聽了片刻,問王允道:“司徒所教,是教朕不要因惡棄善嗎?”
王允聞言,撫須笑道:“陛下能領會這點,自是難得。”然後他頓了頓,又慢慢說:“但是臣子方才所講,是在講臣職與臣道。希望陛下能夠因此分辨誰是忠臣,誰能擔當大任。”
天子聽到這裡,主動發疑問道:“司徒的意思,是能夠忍怨而忠君的,才是忠臣,那些因怨則生忿的,便不是了。可是,這不是太有違人情嗎?夫子也曾說以直報怨,這不是相矛盾嗎?”
王允露出欣慰之色,他仔細說:“稟告陛下,對待百姓不可如此強求,但身處朝堂之中,就另當別論。國家教化萬方,必以身作則,才能社稷長久。中宗明白此道,故而挑選人才,多賴以察舉,而察舉孝廉為官,正是以此示朝廷之有道。可自孝桓帝始,察舉失道,孝廉不順,故而朝中紛爭不息,這便是我想講給陛下的,希望陛下元服以後,能夠在此處匡補過失。”
兩人這番對話看似尋常,但對一旁旁聽的侍中們來說,則用意非常明顯,司徒是在攻擊正要圍攻西京的涼人。涇水之戰雖然獲勝,但是主帥朱儁身死,呂布雖然自高陵中掏出,但是高陵之戰又戰敗了,他在輿論上極為不利,只能用為天子講學這種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聲譽,並且堅決不向涼人退讓。
講完學,天子向司徒等人告辭,侍中們也逐漸散去了。可這時候,側殿裡忽有一女子緩步翩躚而出,她面帶薄紗,穿一身繁複且華麗的宮裙,緩緩向司徒躬身行禮,王允也還禮道:“萬年殿下。”原來是當今天子的獨姊——萬年公主,自弘農王死後,先帝的血脈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萬年公主如先帝一般喜好文學,每次天子講學時,她便在側殿裡旁聽。不過這一次,她倒不是專為謝禮而來。
此時的長安城下陸續出現涼兵,萬年公主也知道了,她向前低聲問說:“敢問司徒,有些話,天子不敢問,但我不得不問,如今西京被圍,你實話與我說,到底能有幾成勝算呢?”
王允聽見這話,臉色並不慌亂,他回答說:“無論勝算如何,叛軍們總不會損傷漢室,殿下又何必憂心呢?”
“司徒如此回答,便是毫無勝算了。”萬年公主沉默少許,如此勸說道:“這又是何苦呢?若從涼人之議論,司徒也不過免官而已,可若是等他們攻進城來,恐怕便是族滅之禍事。”
王允聞言也略有黯然,他說:“殿下,臣所為者,非為富貴,而乃社稷。今若因賊軍兵盛而示弱,則漢室顏面何存?而賊軍勢必更為猖獗,綱毀紀滅,就在眼前,若是臣等死戰到底,還有能令賊軍有些許忌憚,而謂天下忠臣殺不可絕,這才能有所保全啊!投降議和之言,臣可以說,但殿下與陛下,卻是萬萬說不得的。”
萬年公主見司徒言語如此誠懇,對漢室如此盡心,自己盡良久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王允又說:“何況,若是幷州肯出援軍,也未嘗是一盤死局。”
先帝在時,萬年公主曾隨其幾次前往太學,對時任博士祭酒的陳沖印象深刻,她不禁疑問道:“可朝廷兩次遣使,皆被涼軍攔下,龍首未收到訊息,當真會出兵嗎?”
王允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答說:“若是他人,我不敢斷言,但幷州牧實乃國家肱股之臣,社稷有難,他必往之,無非早晚而已。”
得到這個回答,萬年公主心緒稍安,他對司徒再次行禮,而後退入殿後。
而後,司徒乘牛車到雍門看望奮武將軍呂布,道目所及,皆是連連哀嘆的傷病之人。呂布在軍帳裡也在治療外傷,他在高陵突圍時,也中了幾箭,不過好在鎧甲厚實,都是些小事,不影響他的氣力。此時脫去外衣,抹上些止血的草藥,沒過幾日就好了。
摒去外人後,王允與呂布直言道:“如今城中兵不過三萬,奉先你可還能守城?”呂布披上衣服,言語非常灑脫:“能守不能守,還是要打過才知道。能守則守,不能守則走。司徒你放心,若我離開,必定帶上你一起。”
這哪裡是王允想聽到的話?但他也只能在心中太息。
巡視過城中的軍隊後,已是夜晚了。呂布提議說,此時夜色深沉,正好可上城牆,觀看城外涼人的動向,王允心中擔憂,也就應允了。
登上高大的長安城牆,總給人一種莫名的感動,長安城高達四丈有餘,寬達八丈,四面城牆,最長的一面長達十八里,最短的一面也有過十里,在關中這片偉大又古老的土地上,長安城顯得龐大又神秘,其古樸又雄健的氣質,彷彿是上古神話的產物。它在此處,人就顯得如螞蟻般渺小,但它確實是人造的,是華夏文明千年進取的證明。這讓人不禁產生出一種本能的崇拜感,拜著這座城池的統治者,相信他確實是上蒼之子。連帶著,也促使長安這個名字產生魔力,讓人魂牽夢繞。
王允與呂布騎著馬在城牆上漫步,看望城下的火光星星點點,那都是涼人的篝火與火炬,北面的涼人經渭橋渡過渭水,正在城下紮營,不過他們的大部隊顯然還在後面,一條條火龍在渭水北岸逶迤而來,依稀可以看見渭水的反光。
長安城如此龐大,王允與呂布在城牆上走了一個時辰,從北面的橫門走到東面的清明門,才走了不到長安城牆的四分之一,但眼前的人數更為龐大,他們站在清明門望東方望去,還看不見原來火龍的尾巴。雖然看不見黑夜中涼人的模樣,但王允依稀可以想象,這群人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攀上城牆的景象是怎樣的,而更令他恐懼的是,這些人一心要自己的命。
好在涼人還沒有進行合圍,隨行的光祿大夫楊彪建議說,應該趁此機會,速徵左馮翊宋翼,右扶風王宏徵兵勤王。可此前剿滅郿塢之時,朝廷已經徵召三輔的郡兵,如今再做強徵,恐怕也不見得有多少成效,故而王允並不上心。
又走了一會,約在覆盎門左右的地方,燈火變得明滅不定,一陣狂風灌過來,將此處的光亮都吹盡了。還未等人再點上,王允抬首望天,見一道藍白色的線條在天穹劃出痕跡,一開始還比較短,但它很快拖長,從東北方向西南方緩緩劃過。在燦爛的星漢裡,這條光痕如珍珠般耀眼,只是過了一會,它就消失在天際。
王允覺得這段時間很長、又覺得這段時間很短,良久方才回過神來,而身邊的火炬已經都點燃了。他回頭問楊彪說:“今日天象做何解?”楊彪此前擔任過東觀郎,與蔡邕等人一起負責編寫《漢記》,記錄天象也在職責範圍內,故而也善解天象。
楊彪雙手扶著女牆,嘆息道:“客星入翼、軫,尾掃太歲,這是國家還要動盪多年的意思啊!難道此次大戰,我們已經必敗了嗎?”
此言一出,王允就立刻斥責道:“休要胡說,賊軍無道,天命怎會屬意於他等?”話雖如此說,可身後跟著的隨從與蒼頭聽了都很害怕,有幾個侍女甚至掩繡哭泣。王允見狀,又嚴令他們不要外傳此事,並對呂布說:“奉先,我馬上從宮中調金銀出來,獎勵三軍,你領軍堅守城陴,想必幷州的援軍,不日就到了。”
呂布口中說好,但他眼神閃躲,顯然也因此頗受觸動。
但自古以來,客星顯現的天象是遮蔽不住的,而長安城內會解天象的並不只有楊彪一人,自世祖應陰符經之語,復興漢室以來,天下好圖讖天象者不可勝數,他們也都得出了和楊彪一樣的結論,很快,漢室天命已盡,行將毀禍的讖言再長安城中流行開來。
又有人說:代漢者當途高,如今涼人盡皆出自隴坂,隴坂之高,橫絕中國,恐怕代漢之事,便應在此劫之中了。
第十六章星飛翼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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