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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並不僅僅是發生在平陽,也不止是發生在河東,大量的百姓因這突然的暴雪而陷入窘境,除去河東之內的難民外,連大河以西的流民,聽聞陳沖在河東施粥的訊息,也都紛紛過河來看。

而陳沖從平陽走到解縣,平陽令這般的做法也絕不止他一人。甚至平陽令還算好的,有一些官吏,聽聞陳沖訓誡之後,竟當即掛印離官。陳沖倒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以瀆職為名,將他們的財貨當場收繳,這才剎下了這股歪風。

但這無助於河東的情形,陳沖帶來了八萬石糧食,再從河北迴來的商販陸陸續續帶了二萬石糧食來,這對於數十萬的災民來說,仍舊是杯水車薪。陳沖只能規定粥棚錄名,每縣四十粥棚,一座粥棚錄名三百人,每人一日一餐,勉強將賑濟維持下去。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不少災民仍然無法得到安置,他們不識字,訊息閉塞,白日裡在荒野裡挖菜覓食,夜裡就收集枯草做窩,渾渾噩噩地活著,一咋眼過去,要麼凍死餓死在原地,要麼撞見狼群或老虎,淪為野獸的冬食。

唯一能夠讓陳沖自我安慰的是,在他的全力規範下,還沒有出現人吃人的慘劇。但災情是如此嚴重,又接連爆發出官吏貪墨災糧的事件,以至於陳沖不敢再離開河東,轉而將遷府的事宜盡數轉交給陶丘洪,自己則日夜巡迴於各縣之間。

到了十二月初,大雪停了下來,但天氣卻更為冰冷,大河較往年提前半月封凍了,地上天下一片僵直,雲朵彷彿天日的垂霜,連煙火都好似是虛妄的幻象。

一天早上,陳沖從猗氏巡視出來,坐著牛車到解縣城內,即使如今災情緊急,但大河封凍之下,長安騎兵隨時都能出兵侵入,他準備問問張飛最近的邊事形勢。結果走到解縣縣府時,他進門一看,只有兩個小吏還在看守府門,縣府裡倒是其餘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兩小吏一個三十來歲,一個五十來歲,在府門旁的小屋裡烤火,看到陳沖過來,連忙整頓衣冠向他問候。陳沖見他們兩個誠惶誠恐的樣子,不覺摸了摸左眉的疤痕,嘆了一口氣,問道:“你們縣君呢?”

這時年老的小吏弓著身子,仔細答說:“稟告使君,周縣君尊使君的令,正在縣倉給流民放糧。其餘人也都在那裡記名登冊,周縣君嫌每日來回麻煩,就乾脆先把縣府搬過去了。但府中還有些案牘不便搬遷,就留下我兩人在這裡看守。”

“張都尉呢?”(張飛負責河東軍事,被表舉為河東都尉。)

這下是那個年輕些的小吏回答,他顯然對此很關心:“自從大河封凍以後,都尉就開始忙起來了,時常出城,到很晚才回來,還時不時點兵,好像準備做什麼大事,縣君也問過,但都尉說他所行事關重大,讓縣君勿要聲張。”

“沒人知道他去幹什麼?”

“那使君要去城南大營去問,據說現在都尉把雜事都交給主簿杜允,前日去了營裡,現在都還沒回呢!”

“胡鬧!”陳沖聽得一頭霧水,很快就和這幾月的焦慮結合在一起,讓他不由起身,揹著手在房中左右行走,氣道:“我就在河東行縣,他怎麼做什麼事情也不和我說一聲!簡直是亂彈琴!”

他連忙又帶著向城南大營趕去,只是好巧不巧,抵達城南大營時,正是午膳時候,軍營中飄起炊煙來,以至於空氣中瀰漫著一陣飯菜的香味,隨行的幕僚嗅到這氣味,都不禁抽著鼻子嚥下口水。陳沖還聽到了隨行的門亭長王象的肚子發出飢餓的嚎啕,大家都看過來,王象頗為羞赧,用手摸著後頸緩解尷尬。

陳沖轉首過來看他們,問道:“都餓了?”他們都猛點頭。

這些日子陳沖頒佈命令,災民們做何飲食,官員們就作何飲食。因此也是規定一天一餐,餐餐飲粥,地方看不到陳沖的時候還好,還有徇私的餘地,但與陳沖隨行的人算是吃足了苦頭,一點油水也沒有,不少人都浮腫了起來。

但軍隊除外,如今幷州上下除去春種動不得,就是軍糧動不得。尤其是在河東,誰也不知董卓何時再派兵出擊,而餓兵是無法打仗的,因此軍隊中還留有相當的糧食,能支撐全軍一日兩餐,偶爾還能喝上一頓肉湯,以至於不少人求著問州郡縣府,什麼時候再招兵,答案當然是不會。

陳沖話剛問出口,便知曉自己是多此一問,他看著幾十人企盼的眼神,只好無奈地擺手道:“你們去火頭營分點吧,只有今天一天。”話音剛落,隨行也不需要人帶路,他們聞著香味,須臾間就散盡了。

陳沖自己一人走到主營,開啟營門。正撞見主簿杜允端了一碗湯餅坐下,右手裡在案牘間翻揀出一卷書本,顯然打算邊吃邊看。他見到陳沖,先是一愣,隨後連忙起來擺禮,陳沖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尋了一臺胡床坐下,等杜允吃完湯餅,再慢慢問他話。

原來張飛月初見大河封凍,便親自帶人過河去,打探敵情,孰料正撞見涼人運糧的隊伍,張飛抓了個俘虜,這才得知就在昨日,將有一隊十萬石的糧草將會運到蒲坂,時間倉促,張飛便沒有告知陳沖,自己打探了兩次運糧的路線,在前日領了三千騎士,就於深夜出擊,到河對岸去劫糧了。

這行動大出乎陳沖所料,陳沖聽得急了起來,他問道:“那裡離蒲坂有多遠?”“往西約有四十里。”“那時間早夠了,翼德怎麼還不回來?”

“或許是劫到糧了,回來的自然就慢了。”杜允說。

陳沖無語,他有深層的擔憂沒有說出來,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董卓在冬日調糧,何嘗不是兵馬有調動的傾向,若是董卓是在往河東繼續增兵,張飛這一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他低下頭,雙手扶額,越想越是心焦。腦中不知怎的就又想起孫堅的遺容,又想起王卯斷開的身軀與首級,一年來接連的不順使他心中的鬱結越來越深。加上他這些日子接連受餓,身體虛弱,杜允正低著頭等待陳沖繼續訓誡,忽然聽到一聲響動,竟發現使君跌落在地,整個人已經昏過去了。

陳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他在逃跑,在一條無際的暗黑小道上,卻不知道在躲避什麼事物,但他分明感覺到那事物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它的呼吸很快就像絲綢般附上自己的脖頸,一股寒意從上到下包裹住全身,這讓陳沖一驚,他醒了。

陳沖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自己躺在榻上,案邊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背對著他抱著什麼大口撕咬,羶味重得陳沖直皺眉,他聞出來是羊腿肉,起身坐了起來,寒衾也隨之落了下來。

張飛聽到身後的動靜,知道是兄長醒過來了,連忙轉身去看他,極為高興地說:“兄長,你沒事吧,俺回來時見你躺在這裡,你嚇死俺了!”

陳沖見他吃得一嘴油,擅自行動也不和他說一聲,臉上笑嘻嘻地像個痞子,沒來由一陣心火,手掌下意識就打在了張飛臉上,接近本能地對張飛訓斥道:“翼德,我說過幾次,現下如此困難,怎能這般浪費!”

張飛莫名其妙捱了一掌,顯得極為委屈,他端端正正坐好,也不吭聲。一旁杜允也在,才向陳沖解釋說:“都尉身冒箭矢,親入陷境,大勝涼狗,已截獲了五萬餘石糧食回來,只是身上受箭三創,這才吃些肉食養身體罷了。”

陳沖聞言,頓時知道自己說了錯話,一時面色尷尬,顯然下不來臺,但聽到張飛身受三箭時,他連忙探開張飛的胸襟,這才發現張飛左肩、小腹、右腕都有箭傷,此時都用巾布裹了,但小腹處的巾布還隱隱溼濡,顯然還未能結痂。他一時更為心疼,摸著張飛的臉說:“還疼嗎?”

張飛看他擔憂的神情,頓時笑了起來,搖頭說:“兄長從來沒力氣,打俺從來就沒痛過!”

“我說箭傷。”

“都是前日的傷了,早就痛過勁頭了。”

陳沖知道他說的是假話,但也笑了起來,心中忽然又很開懷,胸中夢中那些沉重的鬱結與壓抑,此時都盡數消散了。無論如何,他確實有能託付性命的兄弟朋友在,只要這群人在,他相信,無論什麼樣的險路,他都能堅持到底。

這時候,簿曹書佐徐幹極為高興地闖進營來,氣喘吁吁地對陳沖報喜道:“使君,好訊息!好訊息!”

“什麼訊息?”

“關府君來信說,使君族親已平安抵達河南,他正安排人手,將諸賢送往晉陽。”

陳沖“噢”了一聲,對他來說,這卻是一個好訊息,但他更需要的是對幷州的好訊息。

孰料徐幹繼續往下說道:“關府君還說,使君族親是東郡太守,曹府君,親自送來的,他聽說州府困難後,親自在兗州籌集了四十萬石米糧,第一批已經運到河南,馬上就要沿箕關送來了。”

陳沖霍然起身。

初平二年十二月,因討董戰事緣故,河東大飢,而此時的曹操,剛剛擊退試圖擄掠兗州的黑山軍,被袁紹劉岱一齊表舉為東郡太守,而後他在陳留太守張邈濟北相鮑信的支援下,向兗州全州籌糧合計四十萬石,贈予幷州州府,使幷州成功渡過寒冬。

(即鹿無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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