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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騎將軍皇甫嵩停留在原地,直至坐視隴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視野裡。

此時他終於改變姿勢,雙手脫下兜鍪,露出斑白的雙鬢與滿額的皺紋。他試圖策馬回身,結果渾身為寒風吹僵,險些因此摔落坐騎,好在皇甫酈眼疾手快,於一側趕緊貼上,將叔父扶正,他這才發現,皇甫嵩手套已然溼透。

皇甫嵩將兜鍪遞給他,緩緩說道:“險計啊!稍有不慎,便葬身在此了。”他適應了些許時間,又對部下說道:“回京罷,接下來由得忙哩!”

說罷,十三騎履過薄冰,回身煙塵之中。見車騎將軍回來,騎士們解下綁在馬尾上的枝條,讓來回奔跑的馬匹都歇息下來,這八千騎士便是長安僅剩的兵力,他們此前依皇甫嵩計策,先奇襲李叄部,此時又在遠處虛張聲勢,成功將隴人嚇退。但此計能夠成功,多半還是歸功於皇甫嵩的威名。

將這八千騎士領回長安城後,皇甫嵩馬不停蹄,立刻穿越雍門、北關,徑直奔向未央宮內,向尚書檯進行敘職。左將軍董旻在一別院內等待多時,他坐在案間,焦急地拍著膝蓋,見到皇甫嵩入內,他嚯得起身,隨即明白危機已去,露出放鬆的神色,向皇甫嵩行禮道:“車騎力挽狂瀾,真乃國家柱石。”

皇甫嵩不顧這些細枝末節,他徑直問說:“叔穎,先不說這些,前日劫持天子之事,你可已弄清原委?”

原來就在十五日夜,尚書郎種劭夜宿臺中,與侍中劉範、劉和及羽林郎陰瑜相勾結,試圖在夜中趁亂劫走天子,去投奔蒲坂的公孫瓚部。孰料此時皇甫嵩上任車騎將軍,此時進未央宮述職,知曉內情的羽林郎馬岑誤以為事情洩露,當即向皇甫嵩告密。

劉和乃劉虞之子,劉範乃劉焉之子,雖然此兩人身份非凡,但事不宜遲,皇甫嵩當機立斷,將涉事人員全部捉拿入獄,並轉移天子至長樂宮中,以天子染病為由,暫不見朝中公卿。

此事他行得隱秘快速,以至於次日一切如常,但他與董旻皆知曉,如此大事,絕非此數人便能成事,無論城中,還是羽林軍中,皆當有公卿涉事其中,不過隱而未發而已。但皇甫嵩以禦敵韓遂為先,將此事暫瞞下去,只有董旻仍在宮中秘密追查此事。

董旻搖首道:“沒有人手,如何能有訊息?便是那兩個賊舍兒,打折了腿,也不承認此事,那羽林郎也有義氣,都說是見財起意,想進宮偷盜,而後自殺於獄中了。”皇甫嵩聞言沉默,忽而又問說:“馬岑最近如何?”

愣神片刻,董旻才緩緩問說:“他能有何作用?他既然主動告密,自然是知無不言,還有何可問?”

皇甫嵩不答,他派人去招馬岑來,結果回報說,馬岑已兩日未來宮中了。皇甫嵩心中暗叫糟糕,急忙又遣人去他家中尋找,也未能找到馬岑。皇甫嵩得知這個結果後,默然片刻,對董旻說道:“叔穎,此事就不要繼續追查了,再查下去,不僅徒勞,反會令西京大亂,如今情形,西京已不能再亂了。”他語氣平淡,言語卻堅硬如鐵,董旻不敢有半分反駁。…

接下來,在皇甫嵩建議下,董旻自領衛尉之事,又再次裁換宮省禁軍,與天子每日更換行宮,居無定地,如此下來,無論劫帝案幕後有何人,短時間內也無可奈何了。

處理完宮中事宜後,已是十八日夜裡,皇甫嵩打算在宮房中暫歇一晚,次日卯時赴任臨晉。公孫瓚自到達蒲坂後,流民接連附庸,壯大到近十萬人,聲勢浩大,段煨軍中又多感染疫病,一時間告急的牒報堆積成山,皇甫嵩也知不能再有所拖延。

但他剛剛躺下未多久,便聽見門外傳來敲門聲。

皇甫嵩心中一動,他掀起寒衾,悄聲趴在地上,聆聽門外仍有守衛巡崗的腳步聲,這才放下心來,問門口人說:“何人?有何事找我?”

那聲音非常熟悉,他說:“義真,是我。”皇甫嵩聽出來人是尚書令王允,他趕緊披了袍衣開門,把他迎進來,邊打火點燈邊同他笑談說:“都這般晚了,子師你還不歇息?”

尚書令王允身披火紅狐裘,頭頂進賢冠,手握一封信箋,顯然剛從尚書檯出來,他坐上馬紮,對皇甫嵩說:“如今朝局這般緊張,我哪能歇息呢?尚書檯諸事堆積難定,我作為尚書令,責無旁貸。”

他不等皇甫嵩開口,先問他說:“義真你今日可有面聖,天子病情如何?”

皇甫嵩正坐王允對面,談說:“天子精神尚好,我看不日便能痊癒。”他不願在這個問題多談,直接問王允來意,王允沉吟片刻,將手上信箋交予皇甫嵩,說:“這是封貴人來信,事關重要,我故此前來問你的建議。”

接過信箋,皇甫嵩面露疑惑,他拆開信箋,先看書信開頭,卻是“伯安”二字,這令他陡然起身,望向王允,王允不等他出聲,先勸他說:“義真,你先看完再說罷!”

皇甫嵩注視他良久,才緩緩將視線收回信箋上,他細細看了兩遍,而後將信紙投入燭火中,看紙張蜷縮著燃成點點灰燼,皇甫嵩對王允說道:“子師,今日之事便當從未發生,你不過是前來探友,我不過是偶爾一敘,更無他事。”

皇甫嵩拒絕地如此之速,如此不留餘地,是王允未曾料到的,他沉默少許,低聲對皇甫嵩說:“如今天下瓦解,四海倒懸,國家陷入這般境地,董卓罪不可恕!朝堂上下,欲食肉寢皮者不可勝數。可我等苦於無有兵眾,因此才讓董卓如此猖狂,如今他昏聵不治,以義真為車騎,這正是救國的稀世時機啊!義真怎能坐視?”

皇甫嵩聞言便知,此前劫持天子一事,定有王允指使,他不願參與其中,但他也不願與其交惡,只說道:“子師,事情不是你想的這般容易,還未到時候。”

王允見他面露敷衍意思,心中不忿,縱然低聲說話也帶了三分怒意:“能夷篡國之賊,除邪害之患的,除去車騎外,還有誰人能為呢?爾食漢祿,卻不憂心君父嗎?”…

這番言辭大為誅心,但皇甫嵩仍然心平氣和:“嵩本凡人耳,但為人臣盡人事,何敢妄測天意?”

他見王允怒色更勝,繼續解釋說:“如今長安上下,宮省內外,皆是董卓私軍。嵩雖名為車騎,又能調誰襄助呢?無非出謀劃策而已,實則無調兵之能啊!子師,謀殺董旻一事,確是難為至極。何況董旻待我等尚算有禮有節,若你當真刺殺成事,城中近萬兵卒不從軍令,憤殺公卿,湧攻朝堂,長安城中又有幾人能得生呢?”

王允常以為兵卒不過木偶,令行禁止不過等閒,此時受皇甫嵩一番點撥,這才恍然大悟,也聽得大汗淋漓。他再思量片刻,想不到駁斥皇甫嵩的言語,又擔心他前線大破公孫瓚軍,於是問他道:“車騎此去,若是掃平**,廓清宇內,有幾分把握?”

皇甫嵩即答道:“平心而論,實無把握。”

王允聞言甚是滿意,但神色仍做憂愁狀,他便與皇甫嵩告罪,匆匆回尚書檯去了。

次日,皇甫嵩披甲牽馬,正要與侍從們出城時,忽為一人叫住,他回首看去,正是五官中郎將蔡邕。

蔡邕匆匆下馬,到他面前問道:“車騎今日到何處去?”

皇甫嵩見他神色緊張,不由笑道:“天子委都督關中軍事,我當然是往陰晉禦敵。”

蔡邕聞言頗為羞赧,但還是盡力說:“我有一事,還望車騎幫忙。”他取出一封信箋,交給皇甫嵩道:“若車騎有時機得見小婿,還望將此信轉交給他。”

他看出皇甫嵩有幾分為難,急忙說:“都是老朽的些許絮叨罷了,無有軍國大事,車騎如不信,可自行翻閱。”

皇甫嵩這才將信箋收下,對蔡邕苦笑道:“伯喈,你這又是何苦呢?”

蔡邕嗟嘆良久,終於又對皇甫嵩說道:“車騎,我蔡伯喈今年已五十有八,在文壇略有薄名,但仔細想來,於君我不能匡補過失,於家我不能護衛周全,實是一事無成。”

“如今我與小女分屬兩地,也無能告老歸鄉,僥倖受相國看重,得以有如今高位,卻不免與女婿刀兵相見,心中傷情,言辭如何能盡呢?”

聽此感傷,皇甫嵩也有幾分情動,他嘆說道:“跋涉遐路,艱以阻兮。”此句出自蔡邕於黨錮時寫作的《述行賦》,他回應道:“即是伯喈囑託,我盡力而為罷。”

他正要轉身離去,又聽蔡邕在身後問說:“車騎用兵,向來如神光電影,不知此去陰晉,能以為何?”

皇甫嵩沉默少許,流利答說:“若是附平群雄,盛誅叛逆,吾不能為。若是掃清崤函、閉闔山險,逐北於西河,吾能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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