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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聞劉備言語,呼廚泉面色如常,卻不禁夾緊馬腹,令座下馬匹連連嘶鳴,待到鮮卑人盡數離去後,他不答劉備話語,只是回顧說道:“今日鮮卑來而又去,看似無功,實則我麾下三部損失殆盡,將軍,形勢艱難啊!正當稟告單于,商議後續才是。”
及此,他便閉口不言,自駕馬隨大軍一齊返回城中,麾下當戶且渠亦是一言不發,令劉備頗感奇怪,但他言語暗示已經足夠明顯,便決心再稍作等待,看呼廚泉如何反應。
是夜,劉備在屋中讀《東觀漢記》,與簡雍辯史到子時。忽有親衛上前,言說門前有生人拜訪。此人身著黑袍,頭戴廣笠,笠下還蒙有黑紗遮擋,行跡殊為可疑。此人也不闡明身份,只說有要事要與劉備相商。
劉備心中瞭然,便放下經書親自出迎。那人入得門來,方才摘下紗笠,卻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他對劉備行禮,而後自我介紹說:“在下載嗇,乃右賢王二子,父王深夜派我叨擾將軍,實在惶恐。”
劉備不料呼廚泉竟會派出親子來與自己接洽,一時間與簡雍面面相覷,他便從屋中抽出一匹絹錦,對載嗇笑說:“我出來時走得倉促,不意在軍中能遇見賢侄。一時間也竟無物好相送,這匹絹帛全當做心意。”
載嗇正色推辭,將絹錦礽置於地下,仰視劉備,正色說:“將軍與父王戰場相識,向無交往,小侄說得不客氣些,父王能夠苟活今日,不止是今日將軍遠來相救,更是此前將軍寬宏大量,不計龍山之厄。
大義相交,何須區區帛布?將軍今日相商之事,又事關屬國安寧。小侄既然深夜前來,定然是父王相托,將軍勿要多慮,小侄言而必行!何況平白一匹絹錦,小侄收下則引人注意,還是說將軍今夜之事,可入於眾耳?”
這番話載嗇說得不徐不急,井井有條,令劉備對他刮目相看。劉備收回絹錦,整頓衣冠,對載嗇還禮說:“賢侄此言甚是,是我倨傲了。只是劉備實是不知,為何今日右賢王謹言如此,到底有何顧慮?”
載嗇聞言不由苦笑,他摩挲手中廣笠,嘆道:“父王年初入須卜單于軍中,實是犯下大錯。而如今伯父繼位,心胸非比將軍,對父王百般提防,父王自蹈險地,他依舊放心不下,于軍中安插耳目,便是我部且渠也是伯父任命,事關生死,安能不再三小心呢?”
聽到此處,劉備也只能太息,他感慨道:“兄弟尚且如此,何況他者?”。
劉備由是邀請載嗇入席,對他坦露計劃說:“我尋右賢王僅有一事,當今單于繼位以來,我與陳太守本以為邊患平息,能還幷州諸郡屬國安寧。不料於夫羅施政輕佻,上惡王侯,下虐部民。而昨日之敗,也實是單于召回邊軍,又剋扣糧草索逼貢賦的緣故。”
“匈奴乃是大漢藩屬,劉備身為護匈奴中郎將,亦當為匈奴百姓謀存福祉。西河太守陳沖,本我結義兄弟,多次勸諫單于卻收效甚微。他辭官前,曾與我言,右賢王多年為國戍邊,又是羌渠單于嫡子,深得匈奴眾心,如若與其共謀平亂,則大事可成。”
劉備對載嗇灼灼問道:“不知右賢王可有意乎?”
載嗇來前已與呼廚泉反覆相商,對此談話準備已久,但仍是難掩興奮之情,他抓緊袍服險些用指甲拉出一截劃痕,語氣倒是平穩如常:“伯父克平叛亂,因大統繼承單于之位,如今雖施政有缺,但麾下之眾多達三十餘,南有白波引為支援,將軍雖有大義,只是殺敵還需斫刀。是為生死之事,當慎之又慎。不知將軍有何良策?”
劉備搖首拒道:“何須斫刀?”他抽出腰間佩劍,起身說道:“如今於夫羅抄族為奴,滅門取賦,施政惡於桀紂,苛民遠勝暴秦,即使我等坐視,他又能做幾年單于?如今其所依賴的,不過是財貨錢糧,又如何能夠服眾?我等只需派一死士,刺其於王庭,隨後右賢王入主美稷,則大事可成!”
說到此處,他又不禁憤憤然揮劍道:“若非於夫羅深忌我等,我當手持此劍身殺此賊!”
載嗇不知還能如此作為,細細思來,卻又不無道理,他低首沉思少許,便回答說:“此計確是好計,只是刺殺之事,需得有理由接近伯父才是。王庭之內除去伯父外,無人能攜刀,而伯父外出,必定有數十精騎護衛,實是難以得手。”
劉備想起陳沖所言,於夫羅喜好寶物財貨,可以以獻寶之名令刺客懷利刃刺殺於夫羅。只是如今他哪有什麼寶物?最值錢的便是天子於年前御賜的中興劍,只是此乃御劍,劉備如何也不敢獻出。
載嗇聽說後也頗感無奈,呼廚泉此前倒並非沒有收藏刀劍。戰士常年廝殺疆場,誰不想多幾把利器防身?只是先前為討好兄長,呼廚泉傾盡所有,如今也無能無力了。
劉備想起自己麾下的各縣縣令,無不是名族子弟,想必不缺收藏。便準備先回太原,從長計議。
但此時載嗇卻另生一計,對劉備詳說:每年的十月月底十一月月初,於夫羅都要率眾前去五原郡圍獵,西河與五原之間有大漠相隔,想要北上五原,唯有兩條路。
一條是經曼柏城北上至咸陽。但今年來連年大旱,此道水草乾涸,已便得難以通行,且鹿兔彘虎等獵物也因此而罕見,是故於夫羅絕不會從此北上。
而另一條路則是再西行三十餘里,經虎澤而至臨沃。虎澤地如其名,因大漠南北唯有此澤,所以此地多有伏虎嘯風,黃斑往來,近年來被匈奴鮮卑在此遊獵少了一些,其餘野物如狐貂之類反而多了起來,實是圍獵的好去處。
所以於夫羅北上定然經過此地,而澤邊多有蘆葦叢,只需派一刺客,手持弓弩隱於蘆葦之中,待其經過澤邊,便可一箭將其斃命,大事亦是可成。
劉備猶疑說:“此計有可行之處,只是埋伏水澤之中,定力需如老龜;一箭殺王,眼力當如蒼鷹;如若不成,必然要引起大禍,所以為人還要有如鐵般的意志。如此奇人,當何處去尋?燕太子以美人遇手求得荊軻奇士,仍使秦王逃出生天。難!難!”
心念於此,他在室中嗟嘆。但載嗇卻篤定說道:“將軍不必擔憂,我部自有奇士,待父王準備好後,我再告知將軍,事成之際,將軍勿要忘今夜承諾才是。”
見載嗇言之鑿鑿,劉備又欽佩載嗇深夜獨探的膽氣,便許諾說:“如果你等定下人選,便遣使到晉陽告知於我,劉某參詳後事先做相應準備,即使事不成,也不至於有殺身大禍。”
載嗇聞言欣然應是,當下又帶上廣笠,蒙上黑紗,從夜幕中摸牆匆匆離去。
次日,劉備帶部下再次拜見呼廚泉,兩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便如往常般討論戰後事宜。
慘敗過後,匈奴兵力已經不足於戍守四城,但馬邑廣武又決不能放棄,劉備便將一萬軍隊置於埒縣,而武州則暫且放鬆。說來也荒謬,于勒都南岸一戰死傷過萬,倒因此少了這麼多張吃飯的口,也不用擔心什麼糧食問題了,更值得擔憂的是,下次鮮卑南侵,雁門防線真的還能守住嗎?
所有人心中都有明確的答案。
於夫羅得知雁門的訊息後,既不責罰也不鼓勵,只是傳信問道:右賢王是否願返回美稷?
呼廚泉自然是不敢,他只能讓載嗇趕緊尋覓執行計劃的人士。載嗇早有腹案,他說服呼廚泉拿出部中僅剩的百金,西行前往中陵。
中陵與馬邑不過四五十里路程,位處定襄郡中。定襄郡原本大半是須卜部牧地,只是車酉授首以後,須卜部舉族遷往武州,中陵也為新單于所直轄,成為定襄郡最大的奴市。
只是載嗇來此不是買賣奴隸的。他悄無聲息地來到城郊一處荒廢的村墟,打量四周見無人跟蹤,方才入得一小宅,跳入宅院中的枯井之中。
在井底側壁有一塊木板,載嗇搬開木板,顯出一條僅容人彎腰進入的小道來。他鑽進小道,再把木板闔上,再沿著小道往盡頭走去。
小道內充斥著泥土與塵埃的腥味,這讓他不禁以手捂鼻,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噴嚏的回聲瞬時填滿了地道,直往最深處傳去。
“咯吱”一聲,在盡頭處傳來木門開啟的聲音,盡頭透出一點油火的光亮與一名男子的身影,他的影子從盡頭一直延伸到載嗇面前。
“是誰?”那男子的聲音充滿了金鐵之聲。
“是我。”載嗇鬆開捂口的手,自信滿滿地對門前的男子說道:“斡竿尺,你報仇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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