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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此刻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時間已經不足以讓他抱怨,人命關天,他聽秦宜祿說完,當即鞭撻坐騎,沿著車道飛速衝入城內。
董卓家眷的住處是陳沖親手安排的,乃是一座處在城南角的太平道道觀,也是黃巾教徒在西河傳教的大本營,泰半白波賊軍都到過這裡,只是黃巾起事後,這座道館也就理所應當的廢棄了,只是起事的黃巾教徒未想過,他們再也未能回到這裡。
而前任太守邢紀也疏於改善市務,對道觀既不毀壞也不重建,仍由其在城角遍生蛛網。不過這也不是他刻意如此,等到陳沖上任後,離石城內十室五空,百姓連年出逃,直到今年才有所好轉,離石城勉強算得恢復了當年建城時的景象。
這座道觀陳沖沒有拆除,反而是遣人打掃一新。當年道觀建造時,主觀可容納六百人,太平道士便在此地對廣大教眾佈道,陳沖非常喜歡這座主觀,便將此處改為郡學治所,郡中官吏子弟可在此處抄書,而劉琰作為文學椽,也在此處為郡中求學子弟講學。
只是西河郡畢竟是小郡,來郡學中求學的學子寥寥無幾。反倒是太原郡的大族子孫聽聞陳沖就任後,不少人前來離石一睹“熹平龍首”的風采與學說,但到底連觀中一半的房間也沒有住滿。
陳沖便將董卓的家眷安置在觀中一處副觀內,畢竟地處清幽,又不乏人氣,且陳沖素以學問聞名如此安排,也顯得陳沖足夠重視,不料竟在此地發生了刺殺劫持朝廷高官親屬的大案。
陳沖趕到道觀時,道觀的其餘人等都被驅逐出來,段煨的千人兵馬將道觀圍得水洩不通。與西河郡兵不同,段煨麾下盡披鐵甲,甲士們面無表情地朝向觀中,道觀在日輝下彷彿為金黃波浪所環繞。
秦宜祿隨後趕來為陳沖開道,甲士們回望了一眼,全程一言不發,自主為陳沖讓出一條直通觀門的小路,從小路的盡頭正可看見段煨站在觀門口與人對峙。陳沖默默穿過冷漠壓抑的人群,他走到觀前,道門內立著兩塊太平道的巨石,左寫“應感則變化隨方”,右寫“功成則隱淪常住”,段煨佇立在巨石中間。
正對著他大約十丈遠,也就是他們所居住的副觀前,董老夫人俯面在地瑟瑟發抖,刺客一腳踏在老太太的脊骨,一手持刀抵在她的脖頸,正露出他殘缺的手掌上已經缺去三根手指,但他還是牢牢地握著斫刀,對段煨露出孤狼般的哂笑。
段煨此時顯然對刺客已無話可說,見到陳沖到來,便低聲對他介紹形勢道:“是蛾賊餘孽,攏共有四人,一人在此處,三人在屋內。庭堅,我先後以性命、金銀、官祿等相勸,皆不得行,你可另有他法?”
陳沖沒有回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這名闖入郡治內公然劫殺朝廷高官家眷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戴面罩,在面頰上露出兩道猙獰的疤痕,有一道甚至貫穿嘴角,很難想象這樣重的傷勢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如今僅僅四人便幹下如此驚天大事,既不要金銀也不要官祿,那便是心存死志。但違背常理的是,他本應當場殺盡董卓家眷,隨即與段煨一決死戰,而他卻仍在觀前拖延時間。聯想到段煨所說的“蛾賊”兩字,陳沖心中一凜,大概已經知曉房內是什麼景象了。他低聲說道:“都交給我,我來和他們談,忠明,你們先退出去吧,等我訊息。”
段煨聞言神色一凜,低聲問道:“不要緊嗎?這皆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如無我護衛,庭堅你恐怕也自身難保。”
陳沖頂著如泥塑般的刺客,深吸一口氣,朗聲回答段煨說:“情況也不可能再壞了,忠明!如若董公家眷盡數死沒於此地,你我生死如何,還重要嗎?你且退去,我與這幾位義士好好商談一番。”
段煨沉默片刻,對他說道:“你珍重。”隨即便轉身大步出觀。
大門“嘎吱”一聲亢然合攏,觀內瞬時就寂靜下來,偌大的前院,只剩下刺客與陳沖兩人無聲對視,陳沖看著刺客,苦笑著招呼道:“彭帥,數載未見,你更添了幾分威風。”
那刺客倒是收起了刀刃,摸著臉上的刀疤,也對陳沖笑道:“龍首是在說這幾道疤痕麼?賊寇本就求生於刀刃之間,能苟活於世便是幸事,這點疤痕倒是無足輕重。”
說到這裡,他鬆開踩老夫人的脊背,往前進了兩步,仔細打量陳沖說道:“龍首你倒是絲毫未變,仍如當年一般光彩照人。只是我彭脫實在想不到,千秋亭時你私放我離開河北,等我兩人再見,會是今天這幅模樣。”
陳沖見狀便繞過彭脫,直接上前探視老夫人。老太太已然嚇得昏倒,連發抖都不會了,好在並無大恙,陳沖鬆下一口氣,回頭看向正冷眼旁觀的彭脫,心中太息一聲方才說道:“彭帥原來至此,陳某竟一無所知,是我糊塗了。”
彭脫毫不在乎,對此笑道:“如今天下,盜賊何止千萬?我能至此最容易不過。但我一個小賊還能被龍首惦念在心,是我的榮幸才是。”隨即神色一變,對陳沖正色說道:“如若龍首是想讓我就此停手,那是絕無可能。”
“我自然知曉。”陳沖背起老太太,對彭脫言說:“進去吧,我們進去談。”
彭脫自無不可,兩人便一齊進入副觀內。雖然心中早已做好準備,但一踏入觀中,一股強烈的血腥與惡臭味令陳沖幾乎當場嘔吐。但隨即他就看見足以令他銘記一生的場景。
在殿中高築的三丈中黃太乙神像下,一人雙手被一刀貫穿手骨,釘死在臺座上,身上被扒得赤條條,口裡塞著塊白布,但陳沖卻完全辨別不出他是誰。只見另一人手持一柄小刀坐在身旁,刀旁置一木盆,只若尋常地將小刀在盆中沾洗清水,對著他的肋骨一刀一刀,嫻熟地將皮肉切離成片。
在他的腳下,有一團血肉模糊的肉塊,從外形依稀能看出他也曾是一名常人。殿後有一塊木桶,惡臭便從此處傳來,陳沖不用看也知曉其中是何模樣。而殿角又有兩人持刀侍立,將十餘婦孺用繩索綁作一團,她們見了董齊董岑二人被活剮,本已心無生念,但見陳沖走進殿中,都紛紛喧嚷求救,持刀者當即用刀背擊昏兩人,殿中才又重回寂靜。
陳沖深吸一口氣,將老夫人安置在地,站起身對彭脫問道:“彭帥何至於此?”
彭脫聳聳肩,倚靠在門前,反笑問陳沖道:“當年千秋亭,董賊屠我三十萬教眾,無分老幼孤寡。我身為大良賢師弟子,如何不能為此?”
陳沖強忍住怒氣,對彭脫說道:“千秋亭之事其罪在我!其罪在董卓!其罪在常侍!其罪在天子!與他們又有何相關?彭帥,你如此做與董卓又有何相干?你即身為張天師弟子,當知曉黃天之世何來此景!”
彭脫不為所動,冷聲對陳沖說道:“父債子償!春秋大義,可九世而報之。這是我昔年在郡學便聽過的道理,龍首如何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走向殿中,彎腰抓起那團血肉,隨即又扔下,他便轉身向陳沖炫耀手中的血汙道:“龍首你看,此刻我心中說不出的快活!一想到董賊的表情,我便是此時死去也值了!”
陳沖終於忍受不住,他直衝上去一把抓住彭脫的衣領,又一拳打在彭脫鼻樑,怒斥道:“你現在是什麼德性?你這樣如何能算作個人?你是個漢家男兒!生死千金皆不如一諾!你在這中黃太乙面前立誓時,便是要如此做嗎?”
彭脫頭暈眼花片刻,才對陳沖哂笑道:“誰要做這漢家兒郎!我只恨殺不盡天下公卿!龍首你休要假裝好人,口中再如何諷喻朝政,也不過是憤不得志而已,如何想與我等蛾賊同生共死?我不殺你,無非是大良賢師囑託我等,且留你一條性命而已。”
陳沖不再言語,轉身直接走向牆角那兩名持刀人,那兩名持刀人見到陳沖不知所措,陳沖對他們未置一語,蹲下身解開捆綁幾名孩童的繩索。
董卓家眷大多嬌生慣養,何曾見過這般景象,此時多已嚇得神志不清,解綁後也不敢動作。輪到董白時,婀娜的少女感受到一股溫暖的氣息,彷彿是這冰冷的殿內唯一有溫度的事物。她不由自主地貼進陳沖寬闊的懷抱裡,等她認清眼前的人是陳沖時,一股心酸泛到眼角,淚水直接洶湧而出,使她在陳沖懷中毫不顧忌形象地嚎啕大哭起來。
陳沖一時猶豫,終究還是伸出雙臂攬住董白,用四指的手掌輕輕地撫摸少女的後背,低聲喃喃說道:“都會過去的。”
此時一股涼意從脊背處傳來,隨之他聽聞彭脫笑道:“龍首,你當真以為我會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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