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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太原第一城,更是幷州第一城。
追憶往昔,晉陽本是漢太宗劉恆潛龍之地,國家北疆巨防。大漢開國以來,自高祖破韓王信以後,太原郡內三百餘年未經大戰,晉陽城雖說戰國爭霸時地位顯赫,承平日久,地位也自然日漸衰落,以至於如今匈奴作亂,晉陽空有高牆,卻一無良將,二無強軍,竟被須卜十日而下。
只是當今天下,除卻陳沖之外無人知曉,這座晉陽城,將主宰諸夏未來八百年的命運:它將會是北方漢人堅守的柱石之城,鮮卑鐵騎鞭笞天下的用武之地,關隴集團的起源之處,五代軍閥的狂歡之都。
但在現在,在大漢邊防體系中,它仍只是一座逐漸走向衰落的州治而已,這樣的城池朝廷已見得太多,既不會無動於衷,但也不會為此大動干戈,了不起除去幾名貪官汙吏,重新整理一下吏治。
但對劉備來說,攻克晉陽,是他目前人生的最大挑戰。
劉備沒有見過晉陽城,好在高順呂布這些幷州人見過,呂布的意見激進,他認定晉陽為巨城,非大軍不能守。如今匈奴城中守軍不過六千,只要能兩面齊攻,必能破城。高順的意見則稍顯保守,他分析晉陽城高四丈有餘,厚丈許,雖說年久失修,卻也足以自守,非五倍於敵不能取勝。
料敵從寬,劉備決心按高順的建議準備。
五倍於敵,便須徵集三萬大軍。即使算上鄉勇以及箕城郡兵,漢軍也不過能湊齊兩萬有餘,但劉備別出心裁,想起在匈奴大軍南下後,三萬黑山賊徑直佔了陽邑,領軍的乃是於毒、白繞兩人。
如今祁縣之戰繳獲的金銀牛羊雖多,可劉備一不貪金銀、二不缺糧草,便索性將其全部送到陽邑,問兩人可否與自己同攻晉陽,事成之後,晉陽城內財貨分取於毒三成,白繞三成。於毒白繞兩帥見此飛來橫財,如何能不答應,三日內便與劉備合營北上。
如此一來,劉備麾下膨脹至四萬有餘,劉備生平首次坐擁如此大軍,回望麾蓋如雲,干戈熠熠,不覺心中得意,暗忖此次攻城定將手到擒來。
待繞過梗陽城,兵臨晉陽城下,劉備才明白自己的想法何其荒謬。
行軍至晉陽城南二十里處,先映入大軍眼簾的,不是晉陽城的城牆,而是群峰嶙峋的褐黑山脊,猶如盤古碎裂的掌紋,從雲海延伸到天與地的分野,蔥鬱的松林為齊抹上一層稚嫩的綠紗,卻也掩蓋不住樹表歷經歲月的傷痕。
愈往前,群山愈近,東西兩脈夾逼,直教人難以喘息,卻又覺天地廣闊。待行到十里處,從北方潺潺流來一條湛綠的河水,河水高過馬背,大軍難以渡河。成廉說道:“此乃晉水,亦為晉陽護城之河,往北五里,我軍可步橋過河。”
孟建一路隨軍到此處,見晉水兩岸河床乾裂,溝壑縱橫,碧水湍湍而過,將大軍與晉陽擱為兩岸,不禁對劉備感慨說:“乾旱連年,晉水依然清冽如許,生養兩岸數十萬百姓。天地寬闊,人渺如砂,莊周所言‘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我今日知矣。”
劉備尚未回應,於毒便已不捺心中煩悶,策馬至劉備身側又問道:“山河如此形勢,晉陽城當真易與?”
劉備安然答說:“于帥,我等恃強凌弱,以眾欺寡,也需軍心穩定。須知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胡人所仰,唯有地利而已。只要我軍共成一志,雖六千之眾有何懼哉?”
等組織大軍過橋之後,劉備當即依水修營,一邊令全軍休憩,一邊安排斥候夜中打探晉陽城城防佈置。斥候戌時離去,卯時方才歸來,對劉備報告說道:如今晉陽城城牆上滿是火光,從呂梁山向下望去,城中殘垣遍地,依稀可見鴉雀繞飛。原是匈奴人拆了城中房屋,將樑柱門匾盡數作了柴薪,正在牆上熬製滾油。
好在先前匈奴人攻克晉陽時,已將城腳的壕坑河溝盡數填平,省去這道最費時費力的功夫,劉備只需造好雲梯,便可蟻附攻城。
根據斥候所言,劉備做出如下應對:除去製作雲梯衝車之外,以不易燃的杉木趕製一批木楯,又以牛皮包裹綁紮,在晉水中浸泡一夜,發放給前陣士卒。又命士卒製作火矢,如遇順風,便可萬箭齊發,引發牆上大火。
出乎意料的是,劉備還效仿須卜單于,將獨孤速可蘭的頭顱掛在漢軍旗上,交予於毒部,讓他派一支騎兵在城下來回呼嘯勸降,他往日本不會如此行事,關羽夜裡對張飛說道:“晉陽真乃天下堅城,兄長心中也無把握,你明日上陣,切不可露焦躁之態,影響軍中士氣。”
次日至巳時,劉備總算準備完畢,通令全軍,向晉陽城發起第一次攻城。
守衛晉陽的乃是呼衍王呼衍于勒都。他原是東路軍副帥,在匈奴諸部中頗有賢名,又通曉漢學,圍攻晉陽時多有功勞,又率先表態忠於須卜單于,為須卜單于所重用。
須卜單于命其與呼衍部六千四百餘人駐守此地。昨日乍聞有漢軍渡河晉水,人數高達四萬,部眾都驚恐不已,紛紛前來問計,只有他強作精神,斥責麾下說道:“我等反叛朝廷,南下殺人父兄,略人子女,實為不少,屠戮名士,毀壞衣冠,又為無算。如今敵我形勢,勢同水火,並是仇讎,你等前來問計,是欲獻城而降乎?”
“若我軍歸降,單于困於兩山,前亦不得,退亦求死,為漢軍所圍殺,匈奴精銳為之一空,我等亦將如斷爪狼犬矣。須知漢眾七倍於我,我等才有七千,爾等以為漢軍皆聖人耶?今我佔堅城,居重地,只需諸位同心戮力,堅守待援,擊敗漢軍,獲取全勝指日可待也!”
呼衍部諸胡無不心中愴然,再無僥倖,各自領兵備戰。再接連派六名使者出城求援後,呼衍于勒都與部眾勞動一夜,寅時便與部眾一般,倚在門樓上沉沉睡去,崗哨將他喚醒時,劉備的前營與他相差不過三百丈,他睜眼便望見那雲紋飛虎旗,正被從北方草原馳來的狂風吹得獵獵作響。
是北風!劉備心中一凜,隨即下令今日不用火矢。而讓於毒按計劃震懾守軍。
於毒欣然應允,命自己胞弟於鳳出列。於鳳乘六駕馬車,起絳色麾蓋,五十精騎拱衛其間,齊持丈許鉤戟,三叉仇矛,穿五片雙層合甲,威風非常。於鳳立於麾蓋之下,手中揮舞漢旗,速可蘭頭顱如蜂窩般在杆頭翻滾。牆上匈奴部眾無不傷感自哀,反而激起戰意,紛紛向於鳳引弓射矢。
於鳳此時離城三十丈,多數箭矢紛紛落空,只有少數射在麾蓋上,於鳳毫髮無傷,但卻有七八護騎死在身前,驚了駕車的馬匹,竟有三馬掙脫馬韁,衝入黑山軍陣中,引起士卒一陣騷動。
劉備見黑山賊間推攘不停,相互叱罵的景象,心中也是大為嘆氣:到底是烏合之眾。如此情形,只有己方身先士卒,取得優勢,這些人才能有所作為。
一念及此,劉備當即令張飛領一千將士結成圓陣,掩護雲梯行至城牆前。張飛毫不猶豫,點齊兵馬,將昨夜趕製的木楯高舉在上,五十士卒結成一陣,快步向晉陽城腳行進,頭上雖箭矢如雨,但匈奴士卒卻無可奈何,只能看城下漢軍如浮萍般將雲梯運至城下。
呼衍于勒都此時收斂心緒,在部眾間來回巡邏,見不少當戶難耐焦慮,欲將熱油滾下,忙一一勸道:“如今漢軍衣物盡顯水光,又處木楯之後,如此倒油絕非適時,如今旭日當頭,不如再等兩個時辰,待衣幹人燥之時,定能收取奇效!”
劉備又派善射者壓於後陣,與城上胡人互射,令黑山賊在城前三十丈處堆砌土山。只是逆風而射,漢軍中胡人者十之三四,胡人中漢人者十之七八,不過一個時辰,就損傷兩百來名將士。
好在此時張飛架起雲梯,呼衍部不得不分出精力與攀城者作戰,這讓漢軍射手稍得喘息。孰料雲梯架起未久,八九人攀在梯上,一架雲梯竟吃力不住,當場崩裂,梯上計程車卒全都摔下,又壓到幾名等待的小兵,眼看四五人頃刻間便是不活了。
有見識的漢軍士卒紛紛議論道:我軍諸將未曾攻克過四丈城池,哪裡會造攀爬晉陽的雲梯呢?至此軍中士氣逐漸低弭。劉備呂布等人都無言以對,只能緊握馬韁,徒然召士卒回陣重整旗鼓。
只是正發令間,呼衍于勒都急忙下令,往城牆下人群密集處傾倒四壇熱油,油過之處,無不滋滋作響,漢軍慘叫不止,風中竟飄起煎炸熟肉的香味,趁熱打鐵,呼衍于勒都又將熬製熱油的薪柴擲下,熱油遇薪即燃,在北風呼嘯之下,木楯,雲梯,皮甲都隨之燃起熊熊烈焰,漢軍的慘叫逐漸因此演變成悲嚎,聲嘶力竭,動搖人心。
等劉備終於收攏散兵,再遙望晉陽城下一地的硝煙屍骨。他一時間喉頭哽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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