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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五年三月初十晌午,暖陽微醺,濟枯亭的百姓都已出來繼續勞作,晚春時桃花紛揚,遍地青草,牧人在阡陌間放歌,部分房屋內還有炊煙裊裊,一片祥和氣息,與西河慘烈陰森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又窄又長的阡陌上,幾名亭卒正巡視鄉間秩序,但他們也神色放鬆,腰間既沒帶斫刀也沒帶戒棍,除了腰牌外別無他物,閒適地與勞作的百姓們打著招呼,問候今年勞作順利與否,顯然雙方並無敵意甚至非常友好,這種關係在這個年代本已近乎絕跡。
待亭卒走到亭界處,準備往回走時,忽而一名亭卒叫住同伴,指著遠方說道:“似是劉君回來了。”幾名亭卒忙眯著眼睛望向來處,依稀可見幾點黑影模糊不清,好一會兒才看清,似是幾個人牽著馬匹緩緩走來。
劉備關羽張飛簡雍幾人牽著馬匹撞見這幾名亭卒,笑著與他們打招呼,亭卒們也還以問好,其中一名亭卒忽而抱怨說道:“校尉,上月的麥面還沒發下啊!”
身後的張飛眼睛一瞪,正要發作,便被劉備揮手安撫下去,他轉首問道:“怎麼?是孔君把麥面扣下不成?”
那亭卒搖首說道:“在校尉麾下,孔君怎敢剋扣麥面?只是亭裡胡曠隨校尉征戰,上月戰死,撫卹還沒有發下,他家裡除了渾家老母,還留有一兒二女,沒了胡曠,家裡揭不開鍋,春耕也忙不過來,孔君便同我們商量,把上月的麥面贈給胡曠家,但我家也有一兒一女,麥面實在吃緊......”
說到這裡,亭卒面露愧色,竟說不下去。
“那你又豈能事後返回?”張飛氣道:“大丈夫為仁義之舉,豈不能忍一時之飢?”
“什麼鬼話!”劉備立刻斥責張飛,回首又對亭卒說道:“胡曠隨我征戰兩年,我竟不知家中如此困難,他隨我戰死沙場,本就該由我撫卹其親,怎能要你等與孔君墊付?這是我失職才是。”
說罷,他示意關羽從馬鞍行囊中摸索少許,總算掏出一塊金餅,關羽遞給那名亭卒,那名亭卒不知所措,緊接著被劉備塞入手中,良久才攥著拳頭紅著臉說道:“校尉,這實在太多了......”
劉備拍肩鼓勵每個亭卒,隨後展顏笑道:“想什麼呢?這肯定不是給你一人的,你們幾人回去給孔君安排,先把送的麥面補齊,多出來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用在正道!”
那亭卒低下首不敢抬頭,劉備扶起他的面孔,正色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不要低首!人要吃飯,這沒什麼好羞恥的!倘若你能讓亭內百姓安居樂業,便是我劉玄德摯友!”
不止這位亭卒,所有亭卒都感動非常,恨不能為劉備效死。劉備便陪他們行在阡陌之間,沿路百姓見到劉備歸來,甚是歡喜,還在農畝中對他們大喊問道:“劉君!可是又捉下哪個賊首?”
劉備收斂笑容,回答說:“天下哪有那麼多賊首?這月只不過又將公孫伏逼回泰山,但願不影響今年泰山郡的春耕才是。”
路過亭驛,亭長孔昱正在亭前操練鄉民,訓練尚不純屬,堪堪教會鄉民辨認左右,還未教旗鼓。見劉備前來,孔昱叫人替過自己,方來向劉備問好。劉備問及有無困難,孔昱搖首拒絕,劉備只好另贈一把好劍,鼓勵他繼續勤政。
今年的劉備尚且不滿二十八歲,但在外人看來,卻毫無青年的銳氣,反而和藹可親,理所應當的彷彿長者。但瞭解他的人才知曉,他作為幽燕俠客,內心永遠火熱滾燙,喜愛意氣用事,不只是朝廷,就連陳沖也吃過他的苦頭。
隨後劉備在濟枯亭休憩片刻,不久門口又有一群稚童聚集,吵鬧著要劉備給泰山產的肥桃,這本就是劉備上月答應的禮物,關羽張飛忙拿著包裹出去散發,劉備則從亭中的井中打上兩擔水,與簡雍閒聊如今天下的局勢。
“如今青徐的戰事根本看不見好轉的那一日!”劉備揉著雙目感慨道:“朝廷整日讓我等東奔西跑,從平原追著黃巾一路到東萊,沒過幾天又讓你追著從琅琊趕到廣陵。兩年下來,馬都跑死三四匹,天子官僚不修仁政,指望我們這一萬人把青徐幾百萬百姓殺絕嗎?”
“玄德,別說這種喪氣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簡雍斜躺在榻上,不成體統地寬慰道:“青徐這群太守我們都見過了,個個尸位素餐,基本都是從西園買官來鍍金的,能不逼反百姓便堪稱賢能了,我們能保證濟北國這一國安寧,便是善莫大焉。”
說到這裡,簡雍又不禁翻身嗤笑,譏諷國家道:“想當年段徵西平定羌亂,花費有四十四億錢之多,如今朝廷哪裡來這麼多錢給我們花?難道從陛下的內庫裡掏嗎?但凡陛下肯多花些錢財招撫,我們何至於跟黃巾來回繞圈?”
“即便如此,庭堅可不會如此說。”劉備聽罷搖首失語,隨後又說道:“為人處事,當時時省慎自省才是。當年我和庭堅東平起兵不過幾千人,誰能想我等能盡逐黃巾於河北?雖是時局艱難,但也要勉力維持才是。”
說到這裡,劉備神情變得稍顯低沮:“如今黃巾見我等便望風而逃,諸太守但求逐敵於治外,不求內除亂根,毫無指望可言!若是我等僥倖追上黃巾,敵等逃之不及,便化整為零,散入泰山之中,我等也束手無策。如此下去,何時才是個頭呢?”
“得過且過,玄德。”簡雍一個打挺,坐起來為劉備分析如今天子習性:“當今天子,不愛從善如流,亦不想除惡務盡。但凡能姑且講究,他便絕不多做一分,只講究一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偏偏陛下聰明才智堪堪足用,我大漢便只能如此下去。想要時局好轉,還是看陛下何時御極以後吧!”
此言真可謂大逆不道,即使因此腰斬也可以說是天子有德,但簡雍毫不在乎,還未等劉備接話,簡雍繼續說道:“何況上次我等故意休戰,挾持天子赦免庭堅,天子雖不治罪,但赫赫戰功,卻也只賞你個校尉。我看玄德要更進一步,只怕還不知從何說起啊!”
劉備苦笑應之,只能反覆吟詠道:“大道夷且堅,大道夷且堅......”
正無奈間,亭外漸漸傳來答答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聽門外馬匹一聲嘶鳴,便見一人飛速下馬闖進亭內,劉備定睛看去,乃是族弟劉德然,他氣喘吁吁,對著劉備說道:“玄德,庭堅......庭堅......來信了!”
關羽張飛聽聞後也立刻入門,正見劉備拆開信封,將陳沖來信草草看過,臉色愈發嚴峻,待他再閱過一遍,劉備長吁一口氣,對著眾人說道:“事急!二旬之前,匈奴果然反亂,原先要平定張純的十萬弓馬,如今已殺了幷州刺史張懿,正猛攻西河,庭堅困守愁城,孤立無援!”
言及於此,劉備判斷說:“庭堅給我送信,定然是別無他法!”
雷厲風行,幾無猶豫,劉備緊接著下令道:“雲長,翼德,你們前去召集各部,德然,你去米倉調糧,我們最好在明晚之前便出發。”
關羽張飛自然也並無二言,當即領命離去,劉德然卻稍顯猶疑,他問劉備道:“玄德,如今幷州戰事已歷二旬,朝廷還未給我等下令,顯然是還未急著調我等援助庭堅,私自出兵,恐怕朝廷會問罪於我等吧。”
劉備瞪著劉德然,一手收起書信,問道:“乃兄所犯何罪?”
劉德然被瞪得渾身顫慄,吞吐說:“身為朝廷地方要員,私自調兵,按律當斬。”
劉備從懷中掏出東平校尉印綬,往桌案上一扔,問劉德然道:“我劉備辭官不做了,怎麼治我私自調兵之罪?”
劉德然瞠目結舌,良久才問道:“玄德你既非校尉,如何能讓全軍將士同你入並?”
劉備將族弟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回首又問簡雍說:“憲和,我劉玄德申信義於天下,於今已有六載,竟不能有一萬擁眾?”
簡雍笑答:“玄德兄雅量非常,天下膺服,區區萬數,何其之少!”
劉德然一時無言以對,良久又問道:“只是,糧草輜重又當以何搪塞?”
“好說!”劉備大手一揮,對簡雍笑道:“簡長史,我給你留三千兵馬,你待我出兵後,便盡數去泰山,我和昌兄說好,讓你們在那裡做客三月,少的輜重便說在泰山剿匪,多數被賊寇抄沒了。”
所謂“昌兄”,說的便是泰山賊昌豨,劉備在青徐來回作戰,並非只剿殺叛軍,也從中結識不少英雄好漢,其中最臭味相投的便是昌豨。
簡雍含笑應是,劉德然目瞪口呆。
於是便在三月十一,朝廷初步敲定東平軍入並,尚未釋出詔令之時。劉備已經辭去官職,帶著九千東平精銳,沿著黃河日夜不停地向幷州賓士,竟無意間與朝廷使者擦肩而過。
蹇碩來到東平時,這裡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劉德然在此處應對,蹇碩看劉德然冷汗涔涔,想掏錢有無錢可貢的模樣,反倒笑道:“無妨,陛下本就與校尉有約,今年二月調東平入並,他先行入並也並非什麼壞事。”
終於,在三月十八日早,旭日破曉時分,太行山偉岸的體態在天地間緩緩展露,劉備望山間小道如腸,懸崖夾峙,不由欣喜萬分,對身後計程車卒們鼓舞道:“諸位都出身黔首,隨我征戰經年,如今卻遠跨關山,飛越中原,所為不過是揚武名於塞北。”
“如今天井關近在咫尺,出關之後,便是血戰之時!高位者常說草莽鄙陋無識,又說太行之險可摧車。英雄起於亂世,劍鋒雪於赤火!諸位!今日我等翻越天井關,教胡人與朝廷,都知曉我東平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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