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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懿進入廳內,還未看清場內佈置,便聽聞一個疲乏又高興的蒼老聲音道:“刺史大人遠來,匈奴身為大漢屬國,我與諸王,都頗為歡悅,大人許久不來,我還以為大人已經忘記我等也是大人治下臣民了。”

這話半是抬舉半是譴責。既抬高張懿的身份,又點出張懿這數年移居晉陽,不治幷州,對匈奴無事蠻夷,有事臣民。寥寥幾句言語,不卑不亢,顯然能夠如此說話的,只有當今匈奴羌渠單于。

羌渠單于剛剛年滿六十,髮髻除卻鬢角之間,大多隻是稍顯棕黃,不過北地的風霜傷人,相比髮梢,他面孔的皺紋仍然不能稍減,但一雙目光如蒼鷹窺伺,雖有年老之態仍讓人不敢輕視。

他身披件紫貂長裘,腰別日紋金刀,胡坐在主席上。周邊約有二十餘人,圍繞廳堂環坐,每人紅裘棕絝,腰圍金帶,只不過相貌各異,張懿作為幷州刺史,未久便分辨出這裡除卻匈奴諸王外,還有盧水胡、羯胡、烏桓等部。

諸部首領一一向張懿問好,張懿一一回應。於扶羅安排三名胡女為張懿安排好席案坐凳,隨即也入席就坐。張懿手持旌節,對羌渠單于回道:“單于客氣,實不相瞞,我德性淺薄,卻被朝廷委以重任,擔任幷州刺史,得以與貴部共事。我常常自恐身為漢使,卻不能顧得朝廷顏面,思量之下,便決定蕭規曹隨,修養生息,如有對貴部不虞之處,還望單于海涵才是。”

說到“顏面”二字,在場諸王神色各異,羌渠單于嘆道:“大人哪裡話?我等蠻夷野人,又豈敢讓朝廷有何損失,只是大人與我共事,約有四載,卻無甚交誼。同朝為臣,尚有同僚之情,我等不過欲與大人為友,何敢有奢望呢?”說罷,羌渠單于拍手對廳外道:“把牛羊端上來罷。”

話音即落,胡姬們手持漆盤,從廳堂外一一魚貫而入,在每人的案前擺放一盤炙烤七成的牛羊肉,又一一倒上乳白的酪漿。羌渠單于舉杯道:“敬大漢天子!”諸王亦齊聲讚道:“敬大漢天子!”說罷眾一飲而盡。

唯有張懿一動不動,頗為尷尬,他手中轉著這滿是酪漿的酒盞,向眾位一笑,勉力喝了一口,腥羶味太重,入喉來便如同一股濁流翻滾,使他咳嗽不停。羌渠單于見如此也是尷尬非常,又叫胡姬取了清水來,讓張懿漱口。

張懿連連致歉,單于卻也沒了宴請的興致,擺手道:“我等只想宴請大人,賓客盡歡,卻不料讓大人如飲苦水,卻是我等招待不周了。那我們還是說政事罷,大人,朝廷此次派您前來,所為何事,您但說無妨,如我部能為之,我們也不會推辭。”

張懿沉吟少許,便起立拱手道:“單于,諸位大王,張懿此次前來,所為其實只有一事,便是希望諸位能夠借兵於朝廷。”

此言一出,諸王頓時喧譁,半數以上都面露難色,唯有五人神色不變。羌渠單于示意諸王安靜,隨即又對張懿肅然道:“張大人,你代表朝廷,不遠萬里向我等借兵,我是有準備的,只是借兵並非小事,你可能為我等說一說,朝廷為何借兵,又打算如何借兵?”

張懿宦海沉浮數十載,對這類問題還是駕熟就輕,深知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能夠說,他醞釀了一番,隨後娓娓道:“如今涼州動亂,想必諸位都是有所耳聞,朝廷已經派大軍三次剿賊,雖有斬獲,卻還不能正本清源,只因西涼偏遠,敵情叵測,朝廷大軍沿隴西而上,又為山河所阻,所以還望諸位能夠借兵朝廷,出上郡驟取北地,與朝廷大軍南北夾擊,亂軍顧此失彼之下,賊患定可消弭。”

這段話半真半假,在場的單于諸王一時間也無法盡數驗證。畢竟涼州與幷州看似毗鄰,實則有大漠相阻,溝通並不順暢。張懿說的什麼漢軍有勝有敗這些官話本是實情,只是勝了多少敗了多少這些就不得而知了,匈奴人也不會去戳穿他。而且這個胡謅出來的計劃聽起來還是有可行性的,只要先讓匈奴出兵,自己把握西河,截斷匈奴退路,也不怕他們不戰場用命。

羌渠單于閉上雙眼,維持緘默,於是一人站起問道:“敢問刺史大人,朝廷需要我等派出多少人馬?糧草如何?撫卹如何?”

張懿聞言打量,見此人體態修長,不似在場匈奴諸王雄壯,稍顯文弱卻也另有一番風采,特別是他有一雙湛藍的眼眸,好似無雲的晴空。於扶羅見張懿面露疑惑,隨即介紹道:“大人,這位乃是左部大且渠,且渠智牙斯,也是諸部間聞名的智者。”

張懿頷首笑道:“既然是左部大且渠,那我便也實話實話,大將軍府的意思是最少要派五萬人,涼州王國韓遂如今約有十萬軍隊,朝廷如今在隴西尚有五萬大軍,如從三河再徵兵,還能再調三萬,想要能夠畢其功於一役,非得五萬以上不可。”

“至於錢糧。”張懿思忖片刻,隨後繼續道:“我已經安排人手前往羊腸倉調糧,幷州錢糧,可先予半數于軍中;待大軍馳入北地,與王師匯合,便由王師供給;起兵之初,還望大軍自帶些許糧草,等到達后王師亦可再用金錢彌補,不知單于以為如何?”

張懿這番謀劃,如是全部落實,那自然是毫無問題。且渠智牙斯也無話可說。

羌渠單于伸手示意且渠智牙斯坐下,睜開雙眼嘆道:“匈奴大漢乃是甥舅之國,天子既然有令,我也不敢不從,只是調動五萬大軍,非是易事,要我等先內部細細商討一遍,看由諸部之間如何徵調,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能先得到單于的口頭承諾,此行也算是有了個順利開頭,張懿自然是欣然應允。臨走之時,張懿忽又折返道:“事情繁多,在下差點又忘記知會單于一件小事。”

羌渠單于疑惑道:“還請大人明示。”

張懿持節笑道:“朝廷同時計劃從幽州徵調九千烏桓鐵騎,借道西河,與君等同往西涼,還望諸君同心共戮,莫不失了我幷州的威風才是。”

在場眾人陡然色變.張懿口中說是小事,但在場單于諸王都心如明鏡:如果說之前還算是和平相談,但此時提起烏桓鐵騎,便是暗中警告,如若匈奴抗命不遵,恐也少不了一場惡戰。

眾目睽睽下,張懿走出廳門,武猛從事張楊也打算隨之離去,不意背後有一人叫住張楊,張楊回首看去,那人正是諸王之一,朗眉星目,挺拔如松,雖處匈奴之內,卻無半分草莽氣,彬彬有禮,又自顯幾分英豪,他對張楊行禮笑道:“從事大人,小王攣鞮呼利拔,乃是左部休屠王,初次見面,還請海涵。”

休屠王掌管屠各部、盧水部、羯部,在匈奴內部雖不在“四角”及“六角”之列,但攣鞮呼利拔這幾年勵精圖治,已經是匈奴內部公認的賢王,手下約有數萬之眾。張楊自有生長幷州,也聽聞過他的威名,忙還禮道:“大王客氣,不知大王找在下有何事相詢?”

休屠王笑道:“小王與原西河太守邢紀邢大人乃是好友,常有往來。前天邢大人傳信說他已卸任述職,不日將有新任西河太守上任。從事知曉,西河太守素能定匈奴興衰,小王一時心急,想問從事,不知新任西河太守乃是何人?從事可知曉有何事蹟?”

張楊恍然大悟,隨即笑道:“大王問對人了,在下來時剛得到通告,大王可不用憂心,來的可是一名大賢,想必大王也聽說過他的名聲。”張楊微微頓了一頓,隨即說道:“乃是潁川陳沖陳庭堅。”

休屠王臉色微變,神色暗沉,似不敢置信地問道:“從事所說,乃是七年前與劉玄德登頂彈汗的陳祭酒?前來赴任的乃是他?”

張楊頷首,隨即告辭離去。休屠王望著漢使一行人遠去,忍不住低首若有所思。

也不知匈奴單于與諸王如何商議,張懿回程之時算是心滿意足。只要能把匈奴徵調成軍,那便是大功一件,至於出去之後再出什麼亂子,別說他已經有過防範,就是有了,那也與幷州無關,如此想來,晉升九卿也不為難事。念及於此,他甚至忍不住給當今天子虛敬道:“敬大漢天子!”

等回到離石之時,他見到街道上百姓較往常較多,但也不以為意。等回到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讓僕婦取來自家的清酒,好忘卻調匈奴酪漿的腥羶,不料別駕從事秦宜祿急匆匆地趕來求見。

張懿一邊飲酒一邊神色不耐地問道:“從事,有何事發生?”

秦宜祿稟道:“明公,就在今日,新任西河太守陳沖,已經到達離石,入主太守府邸,而後前來與明公議事,現在他就在府外,不知明公如何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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