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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承秦制,但漢制立國以來已有三百餘年,既有增添,也有刪減。但要論變化最大的,當屬大漢的朝會制度。

高祖剛剛立國之時,朝會的場面非常散漫。由於高祖本人早年的行事風格,認為按秦制朝會繁瑣,便悉數廢除,結果大臣們在朝會上依然稱兄道弟,勾肩搭背,有的喝起酒發起瘋來,“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劉邦對這等景象不忍直視,連忙徵召大儒叔孫通又制訂了一套不如秦制複雜,卻也井井有條的朝會禮儀。儒家至此在大漢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後到世宗武帝時期,武帝深覺朝會為丞相所主導,頗多掣肘。於是在朝會之外,另立內朝,完全以皇帝為中心,內朝其餘官員皆是皇帝顧問,用以分走丞相權職。

只是主導國政,才能必須非凡,武帝作為大漢最傑出的帝皇,尚能利用中朝改造國家,拓土攘夷,威加海內。但時殊世異,和帝以後,皇帝短壽,繼位時多為嬰孩,駕崩時最多而立之年,中朝之首便逐漸由皇帝主導轉變為外戚、宦官共同主導。

好在當今陛下年歲已長,親政以來雖多荒唐之行,但終究能夠主持朝政。陳沖來找鍾繇,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自己好友雖多,但論及能參與朝政每日面聖,卻只有鍾繇一人。

說來也尷尬,陳沖自己的官職是博士祭酒,太學裡除了太學祭酒就是他的官職最大,可他沒權參加五天一次的常朝。按照規定,參加常朝的,需是京中六百石到兩千石的高官,而陳沖的官秩乃是比六百石,恰好低了一個級別。

而鍾繇的官秩比他還低一些,乃是三百石,但朝堂裡三公九卿誰也不敢因此有所輕視,只因鍾繇乃是吏部尚書郎。

尚書郎隸屬於尚書檯,而尚書檯,正是中朝的最高機構,雖然祿秩較低,但朝夕身處皇帝之側,每有國家大事,陛下可能不經常朝,直接與尚書檯商討之後決斷。論起對國家的影響力,部分花錢買三公的廢物飯囊,可能真沒有一個普通尚書郎來得更大。

鍾繇一覺醒來,已是五更時分,他整頓衣冠,帶進賢冠,佩銅印黃綬,而後小心翼翼地將陳沖的紙折裝入袖袋中,便乘車前往北宮白虎門,而後東行至章德殿。

章德殿本用於皇帝召見妃嬪,但桓帝之前,接連十數載無皇帝倖進。安思閻太后不忍此處空寂,便召集外戚宦官在這裡討論國事。等到桓帝親政掃除外戚,便也將錯就錯,把這裡當作內朝的固定地點,不知不覺,此處已做了近四十年的尚書檯了。

鍾繇進得殿來,不少同僚已開始整理文案,陛下和常侍們還未看到蹤影。好在殿門前走過一個小黃門,鍾繇連連拉住小黃門問道:“下官有要事呈奏陛下,不知陛下何時駕臨?”。

這個小黃門與他相熟,知道皇帝陛下欣賞這個青年尚書郎,尖著嗓子回道:“陛下起來時臨時起意,召集辯、協兩位皇子,考校皇子功課,蹇常侍就在一旁侍奉陛下,侍郎要覲見陛下,去安福殿便可。”

安福殿離章德殿不遠,章德殿的西部是和歡殿,和歡殿上方便是安福殿,相隔不過數百步,鍾繇鬆了一口氣,向小黃門道謝,而後匆匆向安福殿走去。按理來說內朝天天都有,但當今天子想去不想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本上奏,還是隻能自己去覲見。

此時雖是清晨,但天氣溼熱,仍讓人感到不適,鍾繇走近安福殿,只覺清風漸起,涼意陣陣,是因為安福殿臨湖而建的緣故。遠望過去,朱欄碧瓦之間,湖心小亭尖尖,四方蓮葉亭亭,鍾繇忽而聽聞一首溫婉的歌謠: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細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遠方宮女的儂語依人,如同一盆清水沿著衣裳沁入心扉。鍾繇卻不斷心中喟嘆,到得殿前,對門前小黃門行禮道:“勞煩通稟一聲,說尚書郎鍾繇有事求見陛下。”

鍾繇本以為還會再等待片刻,不料小黃門很快就去而復返,通知他進殿。

殿中比起章德殿可謂寬闊,前後兩側殿門大開。鍾繇依稀可見那頭人頭攢動,但還未走得幾步,便見人影悉數往兩側退下,只剩下五六人,還有背後一片波光粼粼。

鍾繇走到前去,見大殿之後陛下高臥床榻,一宮女在側為他輕扇,兩孩童一左一右跪坐塌前,一名老者佝僂著腰在桌案前為孩童整理書冊,鍾繇於是向前拜禮道:“微臣鍾繇拜見陛下,祝陛下萬歲。”

兩位孩童一大一小,但都還處在好奇的年紀,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老者安然自若,將書冊整理好後,退居一旁,等待陛下問話。

陛下又小憩片刻,方才翻身注視鍾繇,仍算年輕的年紀,陛下的龍顏卻毫無血色,蒼白如柳絮,只是一雙眼謀裡仍放出令人難以直視的神光,讓人感知到他確是帝國之主,上蒼之子。他徑直問道:“元常,陳庭堅昨日回京,馬不停蹄,回家不過三刻,便去卿府上與卿謀劃,不知有何要事要卿給朕帶話?”

這一句猶如奇峰突起,對任何臣子來說都是可怖的誅心之言,只是鍾繇面不改色,抬首直視天子道:“陳祭酒聽聞朝廷徵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釀成大禍,便寫成奏摺,託臣轉呈陛下。”

言罷,鍾繇從袖袋中抽出紙折,雙手舉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時無言,鍾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緩緩移開,而後陛下說道:“蹇碩,呈上來。”

老者不動聲色地走到鍾繇面前,雙手取下紙折,體態蹣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個宮殿,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其中迴響。

天子接過紙折,笑道:“滿朝公卿,除了他陳庭堅,也沒有人敢用紙張給朕寫奏呈了,他在那個太學辦的竹紙坊我聽說很是興旺,過半的太學生都用上了,還叫這竹紙叫什麼?龍首紙。不過實話實說,蔡侯紙確實和他這龍首紙沒法比。”

鍾繇回道:“稟陛下,臣也以為,紙張書寫閱讀,遠便於書簡,如蒙陛下推廣,於國家政事,有利無害。”

陛下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沉吟著讀完奏摺,隨即正坐起來,將奏摺置於床榻之上,問道:“陳庭堅自請外放西河太守,還希望讓我把東平校尉調給張懿作為徵調的副督。鍾卿,卿既然把這個奏摺帶給朕,那麼卿就說說吧,卿覺得陳庭堅此議如何?”

鍾繇抬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審視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喪,陳尚書辭官丁憂,而陳祭酒不顧世俗之謗,慨然請任西河太守,不懼險阻,迎難而上,一番忠公體國之心,赫赫可見。臣為陳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難也,也為他憂懼三分。”

陛下沉默片刻,隨即繼續躺回床榻,背對鍾繇道:“既如此,那便答應他吧。”

鍾繇大喜過望,再拜道:“謝陛下盛恩。”

陛下卻擺手嘆息,接著說道:“別急著謝,劉玄德的任職,朕一時不會調過去,青州如今賊亂蜂起,東平軍四處救火,那裡一時離不開他。待過了今年,青州形勢稍有好轉,朕再酌情調東平軍入並。”

鍾繇無話可說,不意天子陛下問道:“鍾卿,朕此前不依陳庭堅之言,重新啟用皇甫義真,此次卻應允陳庭堅出任之請,你可知為何?”

如果說此前話題鍾繇還能坦然相對,此時卻忽覺雷霆震震,又彷佛感知到夏日炎炎,汗珠從額頭冒出,良久才述說道:“那自然是因為左車騎半年不勝賊軍的緣故,國家大事,如非十全把握,不可不慎察......”

不料天子低沉地笑起來,他的笑聲比夜梟還要多幾分鬼魅,陛下轉過身來,指著鍾繇道:“好啊,連你這個‘不傾郎’也說起假話了。”陛下閉上眼瞼,往下繼續說道:“朕知道上次罷免皇甫嵩,百官腹誹不已,半年無功即罷官,那大漢九成的名將都將終生無爵。但朕有朕的道理,為什麼不用皇甫嵩,無非是因為他有私心,而朕用陳庭堅,只是因為他絕沒有私心。”

此話如果流傳出去,皇甫嵩數十年來的英名都將毀於一旦,鍾繇向來傾慕皇甫嵩,忍不住為他辯駁道:“陛下何出此言?此前逆賊閻忠以蒯通之謀說左車騎,左車騎慨然拒之,而後出任冀州,安撫萬民,免稅息役,繼而有百姓歌曰:‘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足可見左車騎赤膽忠心,陛下不可捕風捉影,而與國家大臣有隙啊!”

天子嘆道:“元常,你雖飽讀詩書,卻不如陳卿遠甚。你所言者,朕盡知矣。朕所言皇甫嵩之私心非是野心。皇甫嵩平定蛾賊以來,離群索居,不與大臣結交,也不與常侍結交,成日苦讀兵書,修身養性,他沒有野心,朕也是知曉的。”

鍾繇疑惑道:“既如此,陛下所疑從何而來?”

天子睜開雙眸,正視鍾繇道:“他自愛過剩,成天揣摩於朕,唯恐朕加罪於他,使他難以善終!”

這句話猶如霹靂穿脊,讓鍾繇恍然大悟,繼而忍不住微微發顫:帝王心術到了這個地步,誰能說陛下不是聰明至極?只是這些聰明才智但凡有半分用於國事,國家也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陛下卻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皇甫嵩之前與賊軍對峙半年,寸功未立。放在別人身上尚說得過去,但他是皇甫嵩,半年蕩平三州黃巾的左車騎!朕看出來了,他唯恐再立新功,架自己於火爐之上,既如此,他不免官回家,也是要敗上幾敗的。”

“朕這次讓他免職數載,然後再讓他戴罪立功,他才會盡心竭力地去做。”說到這裡,陛下也喟嘆起來:“但放眼整個朝堂,像他這般無野心的人才也不多了。”隨即天子又問鍾繇道:“鍾卿,你覺得朕是欣賞陳卿還是厭惡陳卿?”

這個問題毫無來由,鍾繇只能答道:“陛下既能重用庭堅,想必是欣賞居多。”

聽到回答,天子露出一個鐘繇從未見過的怪異笑容,多年以後鍾繇再次回憶時,形容這個笑容如同“春梅化霧”,而後陛下輕聲道:“我直欲生剮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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