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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惡相殘,自絕於天。
甕城化作修羅場,冰涼的鐵,滾燙的血,撞擊出死亡黑色,破碎而斑駁,驚心又刺目。
猙獰的面孔,狂躁的咆哮,在腥風醎雨中翻騰交錯,憑著最原始的本能,如野獸一般殺戮撕咬。
理智與人性早已湮滅,只剩暴虐和瘋狂。
沒有是非,沒有親疏,猩紅視線中的每一個身影都是死敵,只管衝上去殺,或者被殺。
如此慘絕人寰的一幕,令城頭圍觀的將士心中慽慽,執握弓弩的雙手正微微顫抖著。
許多文官悄悄閉上了眼,目不忍睹,口中喃喃念著道藏佛經,企圖求得一絲心安。
而錢隆雖然一直愣愣看著,可不時抽搐的臉頰,表明他這個始作俑者心中也並不平靜。
整整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一切才漸漸平息。
甕城中這兩畝平地被血液浸透,鋪滿著死狀各異的屍體,殘活下來的海盜枕在屍體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們並非立地成佛,甚至忘了三百之數,之所以住手,僅僅只是精疲力盡,再也殺不動了而已。
最先下令動手的那名頭目居然還活著,他從屍堆中晃晃悠悠,拄著半截斷刀,強撐著站了起來,仰天嚎叫,“我活著!……老子還活著!咱餘四海…還活著!”
尖厲的聲音如同惡鬼嘯吠,蒼涼中夾著瘋狂。
城上的官兵驚駭莫名,下意識地都將望山瞄準了他。
凜冽的殺氣讓這頭目一愣,隨即憤恨大笑,“哈哈哈……果然狗官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入孃的,臨死還要被騙,老子真是活該……來,朝這射!”
趙時踐正要下令,錢隆卻擺擺手,“他能憑本事掙下一條命,也是不容易,就放他一馬吧,其他還活著的也一樣,反正總共也就不到一百個了。”
“這活下來的,可都是分外兇殘之輩,留著怕是會惹出禍端啊。”
趙時踐有些猶豫,說完還把徵詢的目光望向謝方叔。
謝方叔想了想,“雖然兵不厭詐,但既然用了殿下的名義,那就不能輕易毀諾,派人去打掃吧,受傷的能救也救一下……”
趙時踐領命,帶著部下去打掃戰場,處理屍體。
一場酷烈的自相殘殺,令氣氛有些沉重,但終歸是緩解了守城壓力,大家的心態也略微輕鬆了一些。
這時也快夕陽落山了,謝方叔等人正要回子城,卻發現港口處有了異常。
只見又有幾十艘大船靠上了碼頭,開始卸下人員。
趙居靜大驚,“海寇竟然還在增兵?”
“看來,他們對泉州城是勢在必得啊。”謝方叔眉頭緊鎖。
隨即,一臉疑惑的錢隆把望遠鏡遞給謝方叔,“謝相,您看看,這些海寇似乎很是奇怪,和之前的有很大不同。”
謝方叔接過後急忙看去,認真觀察了好一會,才喃喃道,“居然是流求國和毗舍邪國的人,他們居然聯合起來了,更是和海寇勾結在一起……”
錢隆聽了更是不明所以,“流求我知道,但上面不是隻有野人嗎?怎麼會有國?還有這毗舍邪國又是什麼鬼東西。”
“流求人確實還很落後,並沒有什麼正經的國家,流求國也就是一個稱呼罷了。”
周密見謝方叔還在觀察,便代為解釋道,“其實流求島上有許多不同部族,開化程度不盡相同,大致可以分成兩種。”
“一種會耕種,能織布,人皆髡頭,穿耳,女人不穿耳,會造房屋,種植荊棘為藩籬,一大家子無論男女老少都睡在一起,即便敦倫交會也各不相避,他們聚居處有溝塹、柵欄三重,並且有流水環繞,觀察月亮的盈虧來判斷時間,沒什麼有價值的貨物,也沒有商賈和賦稅。”
“各部族之間,也會彼此征伐,而且大多喜歡將敵人的頭顱砍下當做戰利品帶回,然後掏空腦漿,剝去面肉做成骷髏,並用狗毛之類的裝飾一番,等打仗的時候,就當面具帶在臉上,或者獻給酋長夷王,夷王就會把這些骷髏掛在大樹上或者居室外,以表彰獵頭者的武勇,有些部落更是會收取戰死者的屍體,然後聚而食之。”
聽到這流求人如此野蠻兇殘,許多人都大驚,錢隆更是問道,“這所謂戰死者的屍體,到底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周密撓撓頭,“古籍記載和目前的探查都沒有詳細說明,每個部族習俗不同,也許都有可能。”
“那他們的武備如何?”錢隆又問。
周密回答道,“有刀槊弓矢劍鈹等武器,形制頗為齊全,按理說,他們的開化程度不該具備這些的,我仔細查閱古籍後,才發覺端倪。”
“大約是六七百年前,有一群開化程度較高的外來勢力登上了流求島,征服統治了較大一片地區,倒是真的建立了一個國家,我猜測可能是本國被真臘吞併後的扶南國殘餘。”
周密說到這些,其實只是文人習性使然,不過能對流求多點了解的話,眾人倒也樂意聽。
因此他繼續說道,“按隋書記載,大業三年時,隋煬帝派朱寬尋訪海外異俗,然後朱寬在廣州遇到何蠻等南洋人,結果這何蠻等人就誘導朱寬前後兩次到達流求,朱寬要求流求國向隋朝朝貢,但被拒絕,然後煬帝就派軍征討流求,焚其宮室滅亡其國,俘虜了數千男女而還。”
“說來,若不是這次滅國,那任其發展到現在,恐怕流求島已經變成正經的國家,倒是給我們的開發平添許多阻力。”
錢隆聽了這話,哈哈一笑,“那何蠻多半是真臘人,利用隋朝剿滅扶南殘餘勢力,玩得好一手借刀殺人,說來隋煬帝好大喜功,但有些作為也算是留有遺澤了,對了,你說的另外一種又是什麼?”
周密捋捋思路,說道,“另一種就可以歸為毗舍邪國,這些人幾乎完全沒開化,面板漆黑個頭矮小且袒裸盱睢,看著彷彿就如野獸一般。”
“乾道年間開始,我朝有百姓遷居平湖島,在上面耕種,然後對面的毗舍邪國人時常來犯,搶劫農作物,還逼迫被其俘虜的漢民做嚮導,進而劫掠泉州沿岸的水澳圍頭等村,恣行兇暴,戕人無數,淫其婦女,已而殺之。”
“這些人應該沒什麼生產能力,用的投槍都要用十幾丈的繩子綁住,以便回收,而且他們搶劫任何能帶走的東西,尤其是鐵器,比如百姓門上的鐵環,和戰死官軍身上的鐵甲,甚至是調羹筷子都不放過,遇到官軍追襲,他們打不過時,則泅水而遁。”
這時,謝方叔放下望遠鏡,憂心忡忡,“這兩種人雖然都在流求島,但一個主要生活在山區,以半耕半獵為生,一個生活在沿海,主要以捕魚為生,兩者基本沒有交往,甚至互相敵視,如今他們卻聯合在了一起,對眼下的泉州城來說倒不算什麼太大的威脅,但是,咱們在流求島上的人,恐怕就要處境堪憂了,何況現在補給又斷了,一個不慎就會遭到滅頂之災,那咱們為了開發流求所做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更嚴重的是,島上各個部族從此結為一體的話,咱們以後要付出的代價要多上許多倍。”
趙孟啟打造出一個以糖業為核心的利益共同體,而流求開發就是實現這個利益的基礎,沒有甘蔗種植基地,一切都無從談起,那江浙士紳自然也就不會再支援燕王新政了。
錢隆很快也想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是說,某些人就是故意讓咱們知道流求人開始聯合了,以此為籌碼要挾殿下?”
謝方叔點點頭,“是啊,殿下如今能站穩腳跟,離不開那些靠新興產業聚攏起來的支持者,不管是太湖水利、皇家銀行,還是養軍建學培養班底,說白了都是殿下挪用了這些支持者提供的投資,未來有龐大收益可期的情況下,這並不算什麼問題。”
“可一旦流求開發遭遇重大挫折,那些惟利是圖的豪強就會發生動搖,很可能會撤回投資和支援,如此一來,殿下為了穩住局面,或許只能做出妥協,徹底放棄對福建的新政計劃。”
“如果殿下妥協,丟掉的不止是福建新政,很可能還有流求開發的主導權,進而是糖業和海貿的主導權。”
周密不由嘆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難道不怕失敗後永劫不復麼?”
謝方叔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所以他們破釜沉舟不擇手段,只要能贏,那無論他們做過什麼,都不會被追究,甚至絕大多數世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畢竟只有勝利者才有資格記錄和解釋歷史。”
就在這時,臨漳門的守將發來急報,泉州城西邊的晉江對岸出現了大量的匪賊,估計不低於三萬人!
對於匪賊的到來,大家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來得這麼多。
“看來,即便殿下不妥協,這些人也做好硬碰硬打一場的準備了。”
謝方叔斟酌了一下局勢,“大概到了明日,還會有更多匪賊前來,眼下咱們能做的,就是將情況詳細彙報給殿下,該如何做,由殿下自己定奪,也許,那些人也正在等著咱們把訊息送出去吧。”
半個時辰後,泉州北門朝天門悄然開啟,一小隊騎兵鑽出,趁著夜色往福州快馬加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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