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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寧侯府,日新樓主書房內,產自日本島津清水城但冠名為“京華水晶蓮臺燈”的特製玻璃檯燈已經點亮。高杞送來的大量秘書處、內務部相關資料也已經擺滿了高務實那張巨大的陽雕坐蟒紋紫檀木辦公桌。
大明內閣首輔兼戶部尚書、南寧候高務實面無表情地坐在書桌前一份份審閱這些呈文、條陳、報告和檔案,試圖從中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京華港務上海港報告:本年本港一季度出港商船九十六艘,比去年一季度減少四十六艘。本年一季度出港大船三十二艘,比去年減少十九艘;中船二十七艘,比去年減少十艘;小船三十七艘,比去年減少十七艘。本年本港一季度入港商船一百零四艘,比去年一季度增加二十七艘……
經港務理事會調研判斷,本年一季度入港船隻增多、出港船隻減少以戰爭影響為主。其中日本內戰導致我京華對其貿易封鎖為主要原因,南疆西征戰爭導致南洋貿易量降低為次要原因。
除此之外,經由北洋海貿同盟負責之呂宋轉口貿易,亦於本年一季度出現較為明顯之下降,此項緣故尚未查明,或需與北洋艦隊協調了解詳情。京華上海港港務理事會報呈。”
捏著這份報告,高務實沉吟良久,終於釋然一嘆,喃喃道:“要是劉馨沒去南疆,這事兒我早該知道原委了,何至於等到事發才覺突然。”
他這真是有感而發。
朱翊鈞幾乎能當甩手掌櫃,頂多對一些大事拿拿主意,那是因為絕大多數具體事務都有高務實領銜的內閣為他票擬好了處置建議。
所有送到朱翊鈞面前的奏疏,大抵會被內閣分為三類,再由司禮監照此歸類送來:一類緊急且重大;一類重大但未必緊急;最後一類無關緊要。
此時朱翊鈞會先看第一類,大致看一看疏文所奏何事,有個瞭解之後再看內閣票擬提出的應對策略,然後多半隻需要硃批一個“可”字,便交給司禮監。
司禮監自會根據皇帝的“可”(同意),按照票擬提出的辦法去寫一篇駢五驪六的聖旨,再次送給內閣過目。內閣再審聖旨之後覺得沒問題,便附署簽名,下發給六科,六科稽核無誤,附署簽名,批准下達,送通政司。這是一個基本流程,以下兩種也是一樣。
看完第一類,皇帝會看第二類,即重大但不緊急的事務。這一類事務其實很多,比如有官員建議嚴整學風,提出建議一二三四。
這種奏疏提到的事重大肯定是重大,但內閣未必會認為馬上要辦,於是票擬出一二三四來對應,說你的想法非常好,朕(內閣票擬用皇帝語氣)也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因為一二三四這些原因,所以這些工作暫時不便執行。最後再勉慰幾句。
一般而言,朱翊鈞看第一類奏疏和票擬的時候還是比較嚴肅的,會比較認真的審視,到這第二類的時候差不多就是二郎腿翹著抖啊抖、點心往嘴裡塞著嚼啊嚼,草草看完順手批個“可”……接下去的程式照第一類執行。
到了第三類,朱翊鈞早年還會看一看,如今基本不看了。這還不好說他怠政,因為這一類真的沒什麼意義。
比方說某位京官外放地方(不一定是貶官,也可能是升官),寫了道疏文來問安。說什麼臣出京年餘,思念皇上甚矣,然後東拉西扯寫了洋洋灑灑一兩千字,最後發現並沒有任何工作相關的內容。
別看全是屁話,內閣照樣要擬票迴文,因為皇帝也是需要回答這種問安的。不過高務實在這一點上也很懶,一般只票擬四個字:“照例勉慰”。
而朱翊鈞比高務實更懶,連那個“可”字都懶得寫了,直接吩咐了陳矩:“今後這類問安的疏文就照票擬勉慰即可,不必等朕硃批。”於是形成慣例,皇帝硃批完的奏疏,放在最左邊的那一摞是不需要皇帝硃批的,司禮監拿回去直接照票擬的“照例勉慰”寫個回覆就行了。
其實這種沒事找事的奏疏不光明朝有,歷朝歷代幾乎都有。其中韃清因為年頭近,留下的真跡最多,比如故宮就公開過很大一批清諸帝回答這類“廢話摺子”,非常非常多,這裡只舉個比較好玩的例子,或者說一個人:
康熙年間的杭州織造孫文成,一日上疏《臺灣朱一貴聚眾起兵折》,裡面的內容其實就一句話:稟告皇上,朱一貴聚眾起兵了!——注意,這位老兄不僅時間沒給,地點也只是泛泛的“臺灣”。
康麻子回覆:“爾此無頭無尾之言實在不懂。”
其實康麻子這麼回覆已經很客氣了,因為這個杭州織造報告的訊息其實是個舊聞,早在之前兩個月就有人報告過,是時任閩浙總督報告的。當時康麻子回覆說這事兒有點大,正在寫招撫諭旨。
而按照歷史記載,朱一貴當年四月底起事,閩浙總督五月初上報,六月中旬清軍登陸,六月底局面平息。然而這個杭州織造孫文成卻在七月跟皇帝說“臺灣有人聚眾起兵啦”……可以想象康麻子當時的心情。
然而這個不走心的杭州製造孫文成又繼續作死,寫摺子問聖安,同時提到:法雨寺住持圓寂,還有個叫仇兆鰲的文人前段時間也死了。
康麻子回覆:知道了。爾請安折裝在此折一個信封內具奏,無禮,不敬。(你把向朕請安的摺子和這個奏摺放在同一個封套裡面,是皮癢欠收拾吧?)
這位孫文成老兄不僅腦子拎不清,還特別愛請安,根據放出的記錄來看大概兩三個月就會上一道請安摺子,除了請安屁事沒有。康麻子的回覆絕大多數都是:“朕安”,但其中有一次可能是心情好,多寫了幾個字:“朕躬甚安好,又胖些了。”
孫文成這老兄的廢話摺子一路從康熙寫到雍正,康麻子麻沒麻不知道,但雍正估計真的麻了,於是有一次孫文成提交的“天氣和糧食價格報告”,雍正照例回覆:朕安。
看吧,皇帝有時候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尤其是韃清的皇帝還和大明不同。大明的皇帝是漢人皇帝,這些事交給內閣分門別類處理就好,自己處理一下大事要事,小事按例辦理即可。
韃清就沒法這麼玩,他們是小族凌大族,隨時隨地擔心生變,皇帝必須大事小事一把抓,什麼奏摺都必須親自看了才能放心,所以就有上面這種腦殘對白。
這一類對白在大明當然也有,高務實做首輔之後就會把這些奏疏放在第三類,除了問安什麼的,還有比如“某地出貞婦某氏,請皇上賜建牌坊”、“某地某人拾金不昧”、“某地某人急公好義做善舉某某”……按理說這都是弘揚社會正氣的事(至少此時是),對於講究德治的古代中國而言必須獎勵,而且逼格拉滿,要皇帝欽賜,你還不能不允許他上奏。
然而對於皇帝來說,朕日理萬機不忙嗎?這點小事你們自己照例處理就行了啊,上個屁的疏啊!
所以,一個運轉良好的內閣是何等重要,就不言而喻了。然而朱翊鈞有高務實領銜的內閣為他操持,歸納總結當前有哪些大事要事,讓他能條理清晰地處理國政。可是,高務實在劉馨這個秘書長去了南疆監督高淵帶兵西征之後,身邊卻沒有人再幫他歸納總結京華最近有哪些大事要事了,而這……正是他此次沒能及時發現江南財閥突然暴走最重要的客觀原因。
京華秘書處雖然有分門別類的各種秘書,但秘書長卻只有一個,而秘書長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歸納匯總、分門別類,然後才是根據這些事情的具體情況,為高務實這個東家做參謀,為他查遺補缺。
現在劉馨走了將近半年,一季度發生的事所引發的問題就沒有人能像她一樣敏感的發現並報告異樣給高務實知道,而高務實這半年內事外事都一大堆——戰場開了三個,內部又是保障西征軍後勤,又是全國性各處救災賑災,又是準備下一步的軍事改革和科舉改革……他也是個普通人,哪裡還關注得到那些沒有被歸納總結過的京華各部送上的訊息?
比如剛才上海港上報的訊息,高務實當時看過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哦,商貿量下降了,原因是我封鎖了日本以及南洋打仗,那很正常,仗打完就好了。
於是,他的回覆比史料中那些皇帝也沒強到哪去:“已閱,艦隊方面爾等自行聯絡諮詢再報。”
但此時因為發生了他不能理解的江南財閥暴走,導致浙江寧紹兵備直接彈劾他這位首輔本人的事件,他才不得不來認真整理這半年下來的各種資料——也算他是專業的,否則還沒這麼快搞明白——才發現其實問題並不難找。
最直白的就是,日本、南疆兩處開戰,導致江南財閥們的生意嚴重受損,而這筆賬被直接記到了他高務實頭上。
但高務實的認識比這個時代的人更加清晰,因為他知道歷史——世界史,所以他此刻一認真下來,很快就明白其實此時全球經濟都出現了一些變化,而這些變化之中與大明相關的部分,幾乎都是不利於大明的。
這要一個個說,第一個關鍵詞:價格革命。所謂價格革命,其實是指西班牙殖民帝國從美洲掠奪海量金銀帶回歐洲所造成的歐洲金銀貶值、物價上漲。然而,高務實的出現使得這一次價格革命與歷史上的價格革命出現了一些變化。
歷史上的價格革命這裡不多談(都說想知道的自己會去查,那我先信了),此次的變化主要在兩個方面產生影響:一,大明經濟聯合體(大明+京華實控區)比歷史上的大明“白銀黑洞”效應更強大許多;二,京華迫使西班牙交出菲律賓、葡萄牙退出南洋,導致西葡共主聯邦可以集中更多力量回到歐洲,而同時其在亞洲獲取的利益未必減少。
這兩點變化直接導致歐洲的局勢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變化,變化同樣體現在兩個方面,即經濟方面和軍事方面。
經濟方面,西葡共主聯邦在東亞、東南亞的貿易雖然需要交稅,但高務實的“重商主義”(非傳統意義上的重商主義)使得它們在東亞的貿易額相比歷史上反而大大增加,這使得它們能從東亞、東南亞獲得更多的商品賣到歐洲,或者自己使用,這大大增強了西葡共主聯邦的經濟實力。
最直接的表現就在於,原本歷史上的尼德蘭獨立戰爭本來是一場“八十年戰爭”,中間曾有“十二年休戰”,結果這一次西班牙財政遠強於歷史,於是原本爆發於1601-1604年的奧斯坦德之圍提前了將近兩年出現,而且這一次荷蘭人比歷史上敗得更慘。
西葡海軍雖然在此前仍然遭受了無敵艦隊入侵英格蘭失敗的厄運,卻更快的恢復了實力,在“奧斯坦德之圍”之前便幾乎徹底封鎖了荷蘭沿海。
與此同時,由於戰爭需求,西葡帝國來南疆貿易時減少了對其他貨物的收購,反而加大了對武器彈藥的買入——這並不奇怪,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早已見識過京華的武備,而且他們自身的生產能力並不充足(歷史上就不充足,西班牙特色就是老子有礦,造不如買),大力從京華購買就成了自然而然地選擇。
軍火的暴利可不比絲綢瓷器和香料差,當然此處影響到江南財閥的部分在於:買軍火不必去上海和寧波(以前他們也不能直接去,但和京華做生意則京華自己的船也得去),只要直接去定南就行了。
再加上他們的運力也是有限的,運了軍火就得減少絲綢和瓷器,這就直接導致江南財閥的主要生意幾近腰斬了。
也許有人會問,生意差點就不能活了嗎?答案是:差不多。道理並不複雜:前些年這一類生意一直是消費旺盛而供應不足,於是江南財閥們拼命擴充產能。但是建廠也好,擴大桑林規模也好,招攬人手也好,這都是需要錢的,錢從哪來呢?
答案是:從京華銀行等近年來新興的銀行貸款而來。是的,一切經濟發展到這個階段必然會走的路,此刻的大明都已經有人在走了。
即便江南財閥對京華一百二十個看不順眼,但沒有人跟錢過不去——京華銀行早已公開展示過他們的實力,是全大明公認信譽最好的銀行,根本沒有人相信它會破產。
再加上京華銀行貸款業務本身的先進性,江南財閥找京華銀行貸款又有什麼好奇怪?要知道,此時的江南財閥已經接近於資本家了,難道有人會指望資本家礙於面子而拒絕賺錢?
這樣一來,麻煩就來了:我找你家貸了這麼大的款子投入生產,結果你家打仗害我生意黃了,這會兒我啥也沒撈到不說,傾家蕩產之後,抵押物(廠房、裝置、桑林等等)還全得賠給你?
他孃的,殺豬盤都沒你殺得狠啊!
高務實之前那一嘆就是嘆息在這兒:真不是我要害你們啊……好吧,我知道這事好像解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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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算了,有些評論看得我不想P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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