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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重,內閣大通房左側小議事堂內正在舉行內閣會議。
由於皇帝在此前連續否決了新任首輔高務實關於增補閣臣的幾次建議,隨著數日前文華殿大學士沈一貫的離京,內閣之中如今只有三位閣臣:中極殿大學士高務實、建極殿大學士趙志皋、武英殿大學士周詠。
高務實與周詠都是實學派閣老,這是不必多說的,次輔趙志皋成了心學派在閣的唯一代表。但由於“藥膳案”的餘波影響,趙志皋之子被指涉嫌徵收並私吞鹽稅,逼得這位心學派重臣不得不向高務實服軟,實際上已經改變了敵對實學派的立場。
如此一來,眼下的內閣終於不必再爭吵,萬事以首輔高務實的態度為準即可。只是,今日卻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當高務實把一道彈章拿出來給趙志皋看後,這位南榜出身的閣老半晌沒有說話。
這道彈章是甘肅巡撫徐三畏所上,他彈劾徵西提督、四川總兵官劉綎作戰不力,放跑了察哈爾部蒙元太師布日哈圖。與此同時,他還指責劉綎不遵軍令,正是因為其未曾及時通報行止、私自用兵,這才導致布日哈圖部“從容突圍”云云。
作為甘肅巡撫,徐三畏對劉綎的指控無疑是很嚴重的。因為如果按照他所言,劉綎不僅冒犯了文臣統兵的傳統與權威,還導致了嚴重的後果。大明文武地位懸殊,如果劉綎罪名成立,兩項並罰之下就算判個秋後問斬似乎也不算過分。
那麼,趙志皋為什麼不說話呢?因為在這道彈章之前,劉綎的報捷書已經先一步送達內閣。在報捷書中,劉綎詳細講述了此次他出兵甘肅之後的用兵過程,若他的描述不假,那無論如何也應該是立下大功而不是“作戰不力”才對。
根據劉綎所言,他在一路緊趕慢趕抵達甘州以東不遠處的山丹衛時,接到了甘肅巡撫徐三畏的指示,徐三畏在信中要求他追擊剛剛從甘州城下撤軍遁走的布日哈圖部主力。
彼時劉綎本部人馬並未到齊,身邊只有三萬前鋒,強追布日哈圖主力恐怕力有不逮,甚至還有被布日哈圖重挫之隱憂。然而,考慮到甘肅巡撫的命令不能視而不見,因此劉綎決意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親率本部八千騎兵翻山越嶺繞襲肅州。
經過兩日艱苦奔襲,劉綎部抵達離肅州不遠的威虜堡。他會合威虜堡“當地民兵”,發動了對肅州的突襲,其間還消滅了一股蒙古探馬。
由於劉綎部來得突然,肅州城中的蒙古軍措手不及、應對失據,沒來得及關閉外城門便被殺入城中。然而事情也沒有一直順利下去,蒙古軍在最後一刻關閉了甕城城門,導致劉綎軍一舉破城的計劃失敗,該軍不得不頂著甕城中三面火力的壓制強行以火炮轟開城門。這使得劉綎軍付出了兩百餘精銳騎兵的代價才得以殺入城中。
入城之後也不算順利,已然清醒過來的蒙古軍與劉綎所部在城中爆發激戰。此時劉綎才發現,城中的蒙古軍居然並不都是騎兵,而是有不少火槍兵存在。這些不知底細的火槍兵操持著頗為不錯的火槍在鹿柴、拒馬之後放槍,給全部騎兵配置的劉綎部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好在劉綎反應及時,先調“威虜堡民兵”擺出火槍陣與之對射,然後親率一支精銳騎兵殺穿了側翼一線,繞到主街蒙古軍火槍陣地發動猛攻,這才擊敗了城中蒙軍主力。
蒙軍主力潰敗之後,敗軍兩路奔逃。一路往西逃至嘉峪關建立防線,一路往東逃向劉綎部身後尋找蒙軍主力布日哈圖部。
劉綎部在城中損失不小,其手頭八千騎兵、兩千餘“威虜堡民兵”現在有五百左右陣亡、一千餘掛彩,能用之兵減損近兩成,既不足以繼續收復已有防備的嘉峪關,也無力出城追擊東面敵軍——畢竟這邊還可能遭遇布日哈圖主力。
因此,劉綎只能在清剿肅州城中殘敵之後立刻加固城防,準備迎接布日哈圖主力的攻勢。
這個判斷相當及時,因為次日一早布日哈圖主力便已然殺奔肅州城下。此時的布日哈圖已經知道自己被劉綎擺了一道,明顯是含恨而來。他剛一抵達肅州城下,便擺出了誓要踏平肅州的態勢,其全軍約六萬人,全部在明軍火炮射程之外紮營並擺出強攻之勢。
好在此時天色已晚,在肅州城樓上發炮震懾蒙軍之後,布日哈圖面對黑夜降臨不得不叫停了攻擊。不過劉綎一方藉著最後的陽光,透過望遠鏡偵察到蒙軍已然開始準備攻城器械。
面對這一局面,劉綎不敢大意,當夜一邊安排人防備蒙軍夜襲偷城,一邊清點肅州城中火藥火炮等物資以應對明日蒙軍的猛攻。
然而次日一早,意外發生。蒙古軍大營不知何時已然後撤了十餘里,而且等到上午過去一半也不曾出營搦戰,似乎在醞釀什麼陰謀一般。
劉綎又等了半個時辰,見蒙古軍大營依舊一片死寂,終於忍不住親挑夜不收二十餘人出營抵近查探。結果是,蒙古軍大營已然空無一人,六萬大軍消失得無影無蹤,營門等各處可能被明軍望遠鏡探查到的位置全都擺著木頭假人,假人身上穿著破爛的戰甲,遠遠望去就如同蒙軍一切如常的樣子。
此時劉綎才意識到,布日哈圖昨夜玩了一手金蟬脫殼,蒙古大軍已然繞路遁走了。這下子,兩人某種程度上打了個平手,互相算計了對方一局。
布日哈圖這一走,劉綎才想起來一件事:河西走廊雖然是“走廊”,但肅州只是走廊中的一座城,並不是建在某個關隘中間能夠把通道堵住的。肅州城周圍百餘里都是“走廊”範圍,都可以任由蒙古大軍通行。
換句話說,布日哈圖只要並非真的打定主意堅持再次攻陷肅州,那他就隨時可以繞過去不管肅州,以及肅州城中的劉綎部。
艹,失策了。
劉綎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然而這並沒有什麼鳥用,攔截布日哈圖主力的打算已經破產。他此刻十分後悔,後知後覺的發現,真要堵住布日哈圖去路的話,昨天就應該不顧傷亡繼續攻擊嘉峪關——嘉峪關才是真正的關隘,一旦拿下,對布日哈圖就形成了關門打狗之勢。
當然,這狗打不打得動那又要另說。
總之,如今的局面是肅州的確收復了,可是布日哈圖依舊擁有隨時撤離的主動權,甚至他還可以選擇從嘉峪關方向會合蒙軍再次殺回肅州。
劉綎思來想去,自己手邊的實力確實不足以在這種時刻殺向嘉峪關,只好派出全部夜不收,聯絡甘州方面調集大軍前來肅州,然後再視情況決定如何收復嘉峪關。
甘州方面在兩日後收到劉綎的訊息。徐三畏得知劉綎奇襲收復肅州時,先是大喜過望,但馬上就陰沉了臉,嚴詞拒絕了劉綎要調集甘州大軍前往肅州的請求。
不僅如此,他還當眾指責劉綎料敵失策,放布日哈圖部完好無損地撤回嘉峪關。按他所言,布日哈圖部主力毫無損失卻控制著至關重要的嘉峪關,這就好比大明西北咽喉被其一手控扼,是進可攻退可守,而大明方面則要面臨嘉峪關蒙軍隨時可能的東進奇襲、騷擾。
尤其是,徐三畏認為嘉峪關一日不曾收復,則肅州就一日處於危險之中。徐三畏越說越生氣,表示說不止肅州,由於嘉峪關的蒙軍實力仍在,一旦甘州大軍被調往肅州,則蒙古兵倚仗機動性優勢,甚至可以考慮玩一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方面欺騙肅州城中明軍,透過種種手段逼肅州明軍主力保持守勢,一方面則以主力奔襲甘州。
屆時,甘州主力已然西調肅州,城中城防空虛,沒準就會被蒙軍趁虛而入,如劉綎收復肅州一般被奇襲得手,到時候這責任你劉總戎承擔得起嗎?
甘州守軍聞令不行,被徐三畏死死按在城中不準出兵,而剛剛從山丹衛磨磨蹭蹭開赴甘州的劉綎餘部聽到訊息,卻是全軍上下震怒不已。劉天俸壓制不住軍中暴躁,只得不顧徐三畏嚴令,帶領兩萬餘人的劉綎部剩餘先鋒軍西進,去往肅州與劉綎會合——這就是徐三畏指責劉綎部不遵軍令的由來。
人在肅州的劉綎苦等數日,結果只等來自己所部先鋒軍剩餘,也是氣得大罵徐三畏,說他果然人如其名,真個是“畏”敵如虎,都到了這種時候了還在擔心布日哈圖要奇襲什麼鬼甘州!
按照劉綎在部下面前大罵徐三畏時的說法,布日哈圖連區區剛被拿下的肅州都不願意強攻,怎麼可能又從嘉峪關調頭繞過肅州去打甘州!況且最關鍵的問題是,他這時候還去打甘州有個屁用?
想想看,蒙古大軍主力去打甘州,則嘉峪關兵力頓時空虛,而此時明軍主力就在肅州,只要去拿下嘉峪關,他布日哈圖主力豈不是被堵在河西走廊插翅難飛了?天底下還能有人蠢到這樣打仗的?真有這種蠢人,那也不會是布日哈圖,只能是你徐三畏!
當然,徐三畏也不會真這麼蠢。他之所以要搞出這檔子事,歸根結底是要壓服劉綎,讓劉綎知道他頭上這個“徵西提督”的頭銜在甘肅並不好用,依然要聽甘肅巡撫的指揮!
雖然理論上巡撫和總兵因為文武有別而不能直接分什麼高下,但現實就是品級可能較低的巡撫完全可以命令名義上品級更高的總兵。故,徐三畏的做法雖然很糙,但以往這種事發生之後,朝廷極大機率還是會保巡撫而強壓總兵服軟。
劉綎知道朝廷一貫的脾性,因此深知部下不遵徐三畏之令已經給自己造成了把柄的他,只能趕緊寫好報捷書搶先送往京師,期望高元輔法眼如炬,一眼看穿其中緣故,伸出援手拉自己一把。
他的這份謹慎的確起了效果,高務實收到報捷書之後立刻發現了不對。不過,高務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等徐三畏的奏疏也到了之後,兩相對比之下徹底搞明白了其中的根源,這才召集另外兩位閣臣開會。
會議上,高務實先拿出劉綎的報捷書。周詠不必說,自然表示劉綎這次奇襲十分成功,雖然嘉峪關尚未收復,但只要徵西大軍主力一到,嘉峪關早晚必定收回。趙志皋不是很樂意誇讚劉綎,但因為已經對高務實服軟,也只好勉為其難表示劉綎幹得還行,“可再觀後效”。
然後,高務實就拿出了徐三畏的彈章。這下子,趙志皋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這裡有個情況不說不行:趙志皋是浙江金華人,徐三畏是浙江杭州人,兩人雖然並非一榜同年,但至少大家都是南榜出身,也都是心學派的底子,說到底總歸是自己人。
現在問題來了,徐三畏這道彈章裡說的事情雖然應該都是“事實”,可是大家剛才已經討論過劉綎的做法,“一致認為”他幹得不錯。現在言猶在耳,自己如果因為徐三畏的彈劾就馬上翻臉說劉綎有問題,那豈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也實在太拉不下臉了。
高務實面無表情地看著趙志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心裡忍不住好笑,正要開口,忽見趙志皋嘆了口氣,道:“陣前文武不和,實乃大忌,元輔……”
“是啊!”高務實馬上截斷趙志皋的後半句,點頭道:“劉綎是朝廷選派的徵西提督,是要為後續作戰負責的,可不能因此臨陣換將,看來……”
他裝作十分惋惜地樣子長嘆一聲,道:“要委屈徐理齋挪動挪動了。”
趙志皋面色一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什麼?元輔要為一武臣而改任撫軍?元輔,吾恐此舉後患無窮,還請三思啊。”
高務實微微一笑,道:“次輔莫急,且聽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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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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