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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京師已經開始議論朝鮮光復後的進一步行動,對於征伐日本,無論是持贊同或是反對意見,大致上都可以說是站在整個東北亞戰略的高度來思考的。
而此時日本的情況就大相徑庭,朝戰的失敗讓他們暫時失去了對外進行戰略思考的興趣,一門心思都投入了國內。
石田三成抵達博多之後,新納了一位名叫阿袖的妾室。此女本是博多花魁,原本也還沒有從良的打算。可是那又如何呢,石田三成有的是辦法——或者說力量——令其屈從。
《最初進化》
不過石田三成並不知道的是,阿袖是薩摩人,出身地是出水,而她之所以會出現在三成的視野,本身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決定這件事的人,是博多兩大豪商:島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博多人將這兩家豪商分別稱作“島屋”和“神屋”。他們的商業勢力便不說遍佈日本吧,至少也是商界頂流。無論是在西國的博多,還是近畿的界町,都有他們的據點。
既然是界町名流,那當然在薩摩的清水城、關東的三崎城也不例外,他們都是日本各處京華水晶樓的常客。至於安排阿袖這件事,如果有人能追查深一些,就會發現在島屋、神屋背後至少還有尹集院忠棟——薩摩島津家的家老。
島屋、神屋兩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內幕,比如島津家與北洋海貿同盟的關係至少不會僅止於簡單的貿易往來,但他們仍然義無反顧地上了某條船。
原因並不複雜,無非利益罷了。
在日本國內看來,九州原本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於此次戰事,局勢已經大變。
肥後宇土和隈本的對立本就甚是尖銳:宇土的小西行長支援澱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則忠於北政所。兩次徵朝,二人都爭做前鋒,事事寸步不讓。
他們的對立和領民的疲敝,讓島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盡了苦頭,尤其是在籌集軍餉和糧草諸事上。
領民疲敝之狀當然不只這兩家有,黑田、鍋島、有馬、島津等大名無不深受其累,甚至主要領地不在九州的毛利家也逃不掉。
九州諸大名派遣的兵力,數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領地橫跨九州和中國,便出了三萬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負,島津義弘出兵一萬(島津嫡系三千餘),加藤清正一萬,鍋島直茂與勝茂父子一萬二千,黑田長政五千,小西行長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馬等,僅九州地區就出了約十萬兵力。
按照他二人私下商議時的說法就是:“各方都來籌集錢糧,弄得我們兩手空空,這也罷了,只要日後天下太平,我們肯定還能賺回來。但再這樣爭來鬥去,我們還有何指望?”
不止他們兩家,京裡的茶屋、界港的納屋與大坂的澱屋等日本豪商之家眼下都有各自的小算盤——或者大算盤。
前段時間,不僅船隻都向朝鮮駛去,博多與名護屋大道兩側到海邊密密麻麻的土窖也全都空了,不用說米麥,就連醬湯、鹽巴、衣料、武器,也都一點不剩裝到船上運走了。可是這些豪商都很懷疑,那些船果真能順利地將一切送到遠在朝鮮的將士手裡嗎?
聽說從那位“明國關白”登陸泗川之後,朝鮮局勢便急轉直下,沒多久之後聽說守蔚山的官兵連死馬和老鼠都吃光了,還吃了好多天的白土。戰況如此,將士們怎能不抱怨?可是他們為何還熱衷於發動戰事,讓天下陷入困境呢?
後來,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隻都被集中起來。船伕當中居然還夾雜著七十多個女人。人們都以為是人手不夠,才把這些女人抓來,可是有人上前一問,她們居然回答說是自願隨水軍出海。
“我們的男人一到朝鮮後就再也沒回來。為了把他們找回來,才毅然隨軍出征。哪怕只剩骨頭,也要找回來!”女人們乘著船,乘風破浪去了。可是這些船果真能免遭滅亡,成功抵達嗎?沒有人能回答。
阿袖並不喜歡石田三成。她出生於薩摩和泉郡的出水,出生時村裡尚有五十來戶人家,可最近父親寫給她的信函上卻說,現在村人已經驟減至十七戶。
由於父親寧肯賣掉女兒也不願離開故土,現在成了村裡的里正。可是石田治部說了,若村子裡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須交一斗米。得知三成這些話,她當即憤然離開。可如今,她卻不得不在島井宗室的陪伴下去到三成身邊侍奉。
石田三成對阿袖的態度頗為奇怪,但最終還是接納了她。不僅接納,還公開帶著阿袖到處跑。在阿袖的陪伴下,石田三成從博多城遷到不遠處的多多良村名島城,當時駐朝官兵們已接到撤離命令,正一邊在各地苦戰,一邊緊急向集結地靠攏。
儘管最初的命令,是要求儘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實上這一命令從一開始就顯得十分勉強。畢竟只要明軍看出日軍緊急撤退之意,必然猜到發生了大事。
果然,後來傳回的訊息非常不妙,日軍各部損失慘重,光是撤退引發的一系列戰鬥就讓日軍損失了至少四萬多大軍——這可都是百戰精銳。
好訊息是,儘管如此,加藤、淺野、黑田、毛利等部還是在十五日之前潛到了集結地,小西、宗、島津等部由於在議和談判時曾被明軍扣留了人質,歸途受阻,好幾次陷入極度危險之境,但終究最後還是回來了不少。
至於那些沒有來得及登船的殘兵,要麼被明軍斬殺,要麼被俘虜,像牲口一樣被役使,永遠銷聲匿跡。
據說這次撤軍還有些奇怪的情況,比如此前有一段時間與大軍失聯的黑田軍莫名其妙的又出現了,並且此番一併撤了回來;又比如原本被明軍俘獲的水軍兩員大將藤堂高虎與脅坂安治,居然因為“明軍臨時發動進攻,內部混亂不堪”而“趁機逃離並一併順利撤退”。
總之看起來這次撤退導致了明、日雙方都出現大規模混亂,整場仗打得不明不白。不過眼下沒人會去追究那麼多,畢竟能回來都已經很不容易,堪稱九死一生了,哪裡能那樣苛責呢?
撤退的船隻最初駛進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軍船將在過午時分到達,三成辰時左右便出了名島城,騎馬直馳碼頭。為了迎接撤回的軍隊,從袖濱到多多良海濱一帶,已臨時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們。”就在三成出門之際,阿袖一邊察言觀色,一邊低頭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簾子後的相好回來了?”三成表情嚴厲,板著臉問道。
所謂柿色簾子,其實就是青樓的隱語。
“武將們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們是什麼樣子。”阿袖裝沒聽見,依然撒嬌道。
對於阿袖而言,三成依然是一個尚未完全瞭解的、難以琢磨的對手。她近些天來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許只要幾眼,阿袖便能把對方看個一清二楚。否則,她也不會被城裡的官吏們奉為博多煙花柳巷的花魁。
可就是這樣一個阿袖,從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靜與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澹時,心中卻如火燒;似在哄你時,實際上卻是辛辣的諷刺;前一刻他怒髮衝冠,可轉眼就會滿臉堆笑。
或怒,或笑,或冷澹,或熱情,他所有的情緒都不像真實面目。在處理事務時,他是一個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終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當然,阿袖並不認為三成愛慕自己,也不認為他沉溺於自己的美色。但阿袖也覺得,三成並不十分厭惡自己,甚至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時就叫到身邊,不需要時就趕走……神屋宗湛和島井宗室託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裡完全沒底。
這些天來,阿袖最大的感受是,三成非常擔心島津義久和德川家康接觸。阿袖便揣摩著他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讓島津和德川走近了,那麼加藤、黑田等人也會結成一夥,對宇土的小西行長便十分不利了。三成這樣做,或許是讓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
總之,此前三成看來充滿自信,無論什麼問題都似乎能迎刃而解。可這樣自信的他,從昨日接到撤退的船隻將於今日午後抵達碼頭的訊息時,就忽然變得坐臥不寧。
昨夜他幾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還在枕上輾轉反側,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裡。
原來三成也有憂心得睡不著的時候呀……不過他擔心的事必然是和撤兵有關。因此,阿袖撒嬌求三成帶她去碼頭,藉此觀察他的反應。奇怪的是,三成沒立刻回答,這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來,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還是想去。戰爭好不容易結束了,去開開眼界,今後也會多些茶餘飯後的談資……”
“你認識淺野幸長?”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語曖昧。
淺野長政之子淺野幸長,乃是柳町惠比須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過兩三次,但也僅此而已,雙方並沒有更進一步。
“淺野的兒子不但善戰,也性喜漁色。”三成不屑地道:“或許今晚他就會悄悄熘進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順眼,就去吧。”扔下這麼一句,他頭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後,她心中一驚,似隱隱窺見了三成的內心:淺野幸長才二十三歲,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來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
她和幸長的確在惠比須屋相識,幸長甚至還曾說過,戰後要把她帶到紀州和歌山城。三成如果聽到過這件事,必然懷疑幸長是她的老相好。
想到此處,阿袖真想親自去碼頭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平常的青樓女子,眾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
她立刻命人備了一頂轎子,穿一件窄袖棉襖,頭罩輕紗,在兩名僕人和兩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時已是己時左右。高空中漂浮著魚鱗狀的雲,不時吹來料峭的西北風。大街上熱鬧非凡,人們成群結隊擁向海邊。不只是各藩武士,還有許多前去迎接徵人歸來的親卷。還沒看見船的影子,人們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難免讓人感慨萬分,連阿袖也想落淚。持續了七年的戰事終於結束了!這一場敵我雙方傷亡慘重、卻毫無意義的戰事中,無數人失去了親人。即使後方百姓沒去打仗,卻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碼頭上擠滿了人。阿袖在島屋宅前下了轎,用紗遮住臉,向海邊行去。此時,藍白色的水天線上出現了點點帆影。想必船上一定也有無數人正翹首望著陸地,感慨萬千。
在碼頭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淺野長政威風凜凜地從島屋家出來,而毛利秀元則早就在右首的松樹林裡設下幔帳靜候了。
唯獨不見三成的身影。
海鷗在船隻之間盤旋,人群中不斷爆發出一陣陣歡呼,他們定是看見了船上的標記。
阿袖哭泣起來,沒有任何理由,她既沒有親人歸來,也並非與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看客。讓她最想放聲痛哭的時刻,是船上那些像異族人一樣計程車卒歡呼雀躍、踏上陸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達的,是船舷一側粘滿了大量貝殼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來是脅坂安治、加藤嘉明、來島通總、管達長。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臉被太陽曬得黝黑髮亮,長滿鬍鬚,簡直分辨不出模樣。
這些人都擁有自己的戰船,船舷上長著水藻,似向人們展示歷經苦戰的印記。據說,這裡頭很多船隻原本都被明軍俘獲了,停靠在泗川附近等待戰後清點。但他們趁亂逃離時卻又將其中一部分船隻同樣開了回來——就是眼下看到的這些。真是不容易呀!
接下來,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以及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淺野幸長等各部也相繼登陸。
水軍長期曝曬,所有人都不成人樣,出征時漂亮的裝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臉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們不時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臉,倒像是讓人毛骨悚然的鬼臉。戰爭是何等殘酷啊……尤其是面對龐然大物一般的明國!
士兵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十分虛弱或滿臉浮腫的人,個個如同幽靈一般。迎接的人們都睜大了眼,滿臉喜色。可沒有人想到,這些戰士的迴歸將會帶來多麼可怕的危險。
阿袖忽然心有若感,總覺得這些人的迴歸會使整個日本充滿殺氣。在這些鬼臉的背後,人的喜怒哀樂還會一如往常嗎?阿袖不忍再看,她閉上眼睛,卻一下暈眩起來,一個踉蹌向旁倒去。還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邊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睜開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這裡來了……真沒想到。”
此時,宗湛身邊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道:“我們找你半天了,幫手都不夠了。趕快乘轎到宗湛家去吧,治部殿下已經答應了。”
說話之人是本阿彌光悅,日本書道、茶道、陶藝、漆藝和刀劍鑑定的頂尖大師,阿袖早聞其名,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您說幫手……”
“治部殿下要在宗湛府裡招待出征歸來的大將們飲茶。殿下位高權重,不知底細的傭人不敢用,便請你去幫忙。”
“那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彌光悅,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點來吧。”光悅語氣平和,氣度儼然,說完之後,宗湛忙為阿袖開路。
光悅又道:“不妨告訴你,實際上,太閣殿下已經歸天了。故,治部殿下才為大家舉行茶會,想一邊飲茶,一邊向眾將宣佈太閣的遺訓。”
“什麼,太閣殿下……”
“噓!”宗湛輕輕阻止了她,搖搖頭道:“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鍋島、淺野、長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將……其中也有你熟識的。總之,一定要盡心盡力服侍。”
此時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閣竟已歸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為了掩飾這件事。他昨夜徹夜未眠,也定是因為此事。或許,他並不僅僅滿足於做太閣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
眼下,關於太閣手下文武對立的謠言甚至傳到了博多。據傳,兩派對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為徵朝監軍的福原長高、垣見一直、熊谷直勝三人,想把諸將戰功直接報告給太閣,卻被三成阻止了。
阿袖當然無從得知其中真相,可若軍功還未報知太閣,太閣便故去,諸將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會以何種態度,把太閣的死訊告訴諸將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達神屋家時,膳食已經備好。當然,這絕非一次尋常茶會,除了茶之外,還添了四菜二湯的素齋。把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孫女,除此之外,允許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悅二人。
剛把膳食端上去時,廳裡還無一個人影。在這個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過的書院裡,正面掛著牧溪的《寒山拾得圖》,香爐裡飄逸出的香氣沁人心脾。
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聰明才智,才有了這般效果。十八疊與八疊的兩間房,隔扇被開啟,灑了水的迴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衛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進來。高虎曾率水軍多次往返,與三成也經常碰面,加藤清正則是二次出兵後首次歸來。
一行人走進院中,對出迎的三成和淺野長政點點頭,就陰沉著臉徑直從走廊進了大廳。儘管他們都卸下了戎裝,可身上還顯然殘留著濃厚的戰爭氣息。
接踵而來的是淺野幸長、黑田長政、鍋島勝茂,長曾我部元親,池田秀氏則稍後才到。
大廳西南角靠近走廊處放置著茶爐,茶爐旁的宗湛忙把眾人領到席上就座。待眾人都坐下,三成與平時一樣,挺著腰板,踱到大家面前。
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吧?
無論是身為五奉行之一,還是代太閣來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當然。可他並沒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後熟練地慰勞起眾人來:“想必諸位也有所耳聞,由於太閣殿下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軍隊撤了回來。朝鮮一役虎頭蛇尾,非戰之罪,更非諸位之罪。諸位此時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為,此時眾人必會垂首默哀,然而事實大出他意外。眾人表情複雜,異樣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壓抑情感。
看起來,他們滿臉殺氣,就像是在戰場上面對來犯之敵。由於淺野長政已去了宇喜多處,這邊只剩三成一人,眾人也只能對他一人怒日而視。
阿袖、宗湛的孫女和光悅三人並排待在外間,大氣都不敢喘。在這三人眼中,大廳裡的人年齡都錯亂了。最年長者應該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歲,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歲。
可是,比三成年輕一歲的清正看起來卻比三成要長十五六歲,而二十三歲的淺野幸長和二十歲左右的鍋島勝茂,看上去反倒和三成年齡相當。
軍旅生涯,尤其是經年累月的戰事,對人的折磨之甚,令人不得不感慨萬千。
今日招來的這七名大將,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們坐在一起,三成才發現每個人都並非與他一條心。
“八月初十,太閣病情惡化。從那以後,就陸陸續續交代遺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卻並未認真聽他說話,單是挑釁地盯著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舉一動。
三成現在所言,去戰場的使者早就告訴他們了。此時的他們,只想嗅出這話語背後隱藏的東西。
“太閣遺骸已密葬於洛東阿彌陀峰……”三成說完,眾人的表情方才出現變化。在阿袖看來,長曾我部元親表情最為豐富,接下來是淺野幸長、鍋島勝茂……年輕終於在他們臉上覆蘇。
只有加藤清正依然面色陰沉,彷佛能滴出黑色的水來。
正因為如此,治部殿下才憂心忡忡吧?阿袖正想及此,旁邊的光悅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她這才發現宗湛正向她使眼色。於是,她和宗湛的孫女輕輕起身,進去給眾人上茶。
此時,依然無一人開口說話。飲完茶後,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讓您勞神了。幼主還好吧?”
三成似鬆了口氣,頷首道:“十分健康……太閣遺訓說,幼主十五歲之前,政務由左府打理,希望大家齊心協力……”
“北政所夫人還康健吧?”清正忽然插嘴問道,總感覺是有意打斷三成。
三成氣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轉移到淺野幸長身上,繼續道:“具體情況,還請令尊彈正少弼來講。臨終前,太閣令前田大納言為幼主的輔臣,其餘諸事都由我們幾位奉行來處理,然後,太閣便歸天了。”
很明顯,三成根本沒把清正放在眼裡。
阿袖忽然一怔,因為清正眼看就要發作,垂到胸前的鬍鬚明顯在顫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他竟然還忍了下去,只是變得更為沉默。
見此情形,淺野幸長忙道:“本來我們東路軍回來得應該更早,對吧,鍋島?”
“是。若不是西路軍撤退時浪費了不少時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談判取得些成果後再撤退,才耽誤了些時日。”
幸長似乎在為小西辯護,不料年輕的鍋島勝茂反駁道:“恐是小西殿下和宗殿下認為談判不歡而散,會對日後兩國貿易大有影響。呵呵,真是多虧了他們,東路軍才在燒燬了陣地之後遭遇那麼多麻煩。你說對吧,主計頭?”
主計頭是加藤清正的官名。
清正的鬍鬚又抖了起來,可這次卻被三成搶了話頭:“是啊,諸位的確辛苦了。今後仍是每天都會有船去朝鮮交易的,這一點已經有人保證過了……這些都是諸將的功勞啊,我們會好好犒勞諸位。可是,大家還得辛苦堅持到來年秋天。”
“明年秋天?”勝茂明顯有些不解。
“嗯,我還未告訴各位,太閣葬禮定於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後,諸位最好各自先回領地,好生靜養一段時間,等秋收結束之後再進京……”
說到這裡,三成彷佛又想起什麼,繼續道:“對了,我已為大家備好膳食,不過由於尚在太閣喪期,所以只備了些簡單的飯食。”說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孫女點點頭,讓二人為大家上菜。
阿袖先為清正上菜。在她看來,清正每次都被人搶了先,完全是由於笨嘴拙舌的緣故。她此時正巧抬頭看了清正一眼,不料卻大吃一驚:以勇勐無畏聞名於日本、朝鮮兩國的加藤清正臉上,此刻正有兩道亮晶晶的淚線順著鬚髯淌了下來。
他在落淚,哽咽難言……
阿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得三成發起火來:“秋收之後再進京,想來諸公也會覺得更舒坦。到時三成會舉行盛大的茶會,衷心地為諸公接風洗塵……”
正說到這裡,清正面前的食桉輕輕響了起來。眾人定睛一看,原來他用顫抖的雙手,把食桉往外推出了兩寸許。
阿袖認為是清正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動了食桉。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驚。他立刻把兩手放在膝上,用極低的聲音道:“治部殿下。”他的聲音並未顫抖。
“你有何事,主計頭?”
“我聽說,前田大納言作為幼主的輔臣,我很是放心。可即使我們秋天受你款待,卻也無法還禮啊。”
“還禮?”
“治部殿下方才說,要在京裡舉行大茶會款待我們?”
阿袖上給勝茂的膳食差點掉到地上。
儘管清正比三成年輕一歲,可是他聲音嚴厲,如同父親在訓斥兒子。
“我是說過……那又怎樣?”三成也不服輸,他挺直腰板,高聲反問道。
“哈哈,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清正笑了,笑聲中帶著哭腔:“你待在本土,高枕無憂啊。”
“你說什麼?”
“無他……你把諸公都召集起來,多大的茶會都開得起。可是,我們卻在外面征戰了七年!”
“因此我才要盛情款待你們。”
“無論是將兵還是領民,都已經疲敝之極,既沒有茶,也沒有酒……因此,我恐怕只能熬些粟粥來回報你了。”說著,清正徑直取過食桉上的碗,輕輕揭開蓋子。
看來,此人的感情終於平息了,阿袖想道,心裡也鬆了口氣。
然而三成卻惱了,他目光如刺,直勾勾地盯著清正。
伏見大地震時,清正就一直罵三成是個奸佞小人,他對三成的憎惡,在太閣故去後依然堅定如斯。其實,今天的話究竟該如何講,淺野長政也曾給三成提出過忠告。原本三成也算恭恭敬敬,可現在……阿袖不忍再看,悄悄退到後面,看了看光悅。
光悅似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遇到這種情形,他絕不會置之不理或退縮。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種結局,並有所期待。
正在這樣緊張的時刻,淺野幸長無關痛癢地插了一句:“真好吃啊!守蔚山時總算沒白吃那些泥土,現在覺得什麼都好吃。啊哈哈……”
如果此時幸長之父長政在場,定會想方設法緩解緊張氣氛。長政雖也不喜三成,但來博多之前北政所曾經再三叮囑他,要嚴防糾紛發生。只可惜,目前長政並不在場。
三成憤怒地打斷幸長的笑聲:“左京大夫,有何可笑?你難道對這素食不滿?”顯然,他把對清正的一肚子怒火,全發到了年輕的幸長身上。
哦,加藤清正你得罪不起,我淺野幸長就是個出氣筒是吧?
幸長“哐啷”一下把碗放到食桉上,立刻變了臉:“你這算是什麼話?對素食不滿意,難道有何不是?我連笑都不能笑?”
“你說話注意些。今天可是向天下宣佈太閣殿下歸天的日子,這才特地備了清澹素食。你若不滿,不如飯後再去柳町青樓遛一圈。”
聽到這話,阿袖臉驀地脹紅了。照此下去,兩廂不打起來才怪。
“我當然要去!”幸長毫不示弱,冷哼一聲道:“但我憑什麼要聽你治部呼來喝去?太閣殿下究竟是從何時起把天下交與了你?說什麼秋日把我們全召進京城,設宴犒賞……哼,笑話!實在是可笑之極!你還不自知?”
“左京大夫!”
“你還有何話可說?”
“你這麼做,不怕令尊動怒?”
“老爺子高不高興關我何事?我若沒記錯,在五奉行當中,你的位次是從屁股後面數第二個。你以為我不知道,五奉行的順序乃是前田、淺野、增田、石田和長束。什麼時候位次變了,現在竟輪到你來召我們進京?你莫名其妙大放厥詞,竟不覺得可笑嗎!”
“左京大夫,你喝多了吧?”
“哼,我不是吃了酒,只是吃多了泥巴。”
“我告訴你:現在,石田三成並不是以奉行身份坐在你面前。”
“哦?照這麼說,太閣臨終前留下了遺言,從此由你發號施令了?”
“天下事由五大老和五奉行聯合打理,你不會不知!我告訴你,今日三成是同時代表五大老與五奉行坐在這裡的。”
“哈哈哈哈……大家都聽到了吧?治部少輔已經不是太閣的使者,而是五大老五奉行的使者了。那麼,秋日五大老、五奉行是否真的會臨席,來請我們參加茶會啊?”
三成一時答不上話來。他恐怕也未料到自己如此招眾人反感。這時,宗湛的一句話緩解了尷尬的氣氛:“還不趕緊伺候酒飯,先從主計頭殿下開始。”
阿袖趕緊起身伺候眾將,宗湛的孫女因為剛才的氣氛而太害怕了,一時竟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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