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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大王在傷腦筋,日本太閣也沒好受到哪去。在名護屋,豐臣秀吉也在前幾日收到了來自宇喜多秀家上報的兩個月休戰協定,連日來一直悶不做聲,只做些修剪花草的閒事,亦或者找人品鑑茶器。

前田利家覺得太閣的情緒不對,有些擔憂地前來慰問,豐臣秀吉沒好氣地道:“水軍難勝李舜臣,守住一個釜山便當成大捷來報;陸軍佔據優勢兵力,卻在一個小小晉州久攻不下,我軍將士的性命都如櫻花一般凋謝。利家啊,你告訴我,小西行長是不是還在等待我對休戰協定的答覆?”

前田利家點頭稱是,豐臣秀吉搖頭道:“那些小子們是已經害怕了,真是奇怪。他在日本時,我雖然知道他做事喜歡取巧,卻不知他如此打不得硬仗。

明軍三千騎兵和他打過一場之後,他居然就認為之所以沒能將那支騎兵消滅,是因為我軍戰鬥力不如明軍?簡直荒謬!

以步兵擊敗騎兵本就很難,想要達成殲滅更是難如登天,要不然當初信長公在擊破武田赤備時,何以能威震天下?如今他第一軍團擊敗了明軍的精銳騎兵,不管他用了多少人,也不管他損失了多少人,勝利就是勝利,勝者就是勝者!現在勝者居然害怕起敗者來了,豈不荒唐?”

前田利家解釋說道:“並非害怕,而是重整戰列。太閣殿下,據報,如今我軍後方不穩,朝鮮義軍短期難以全部剿滅,海路補給也常受到襲擊,各軍中無論軍械彈藥、過冬衣物、醫藥糧食等均有不足,十分堪憂。

更糟糕的是朝鮮當地所能提供的部分頗為有限,風土病正在軍中蔓延,兵士凍傷凍斃不在少數,若不能重新休整,勢必讓軍隊過於疲憊,軍心戰力都將下降,不利於今後的戰事。”

豐臣秀吉皺眉道:“怎麼,連利家你也贊同休戰麼?”

前田利家與豐臣秀吉關係極其親密,他倒是真的不怕太閣,反而是將豐臣秀吉當成好朋友看,因此話也說得比較直白,道:“畢竟即將要迎戰明國,養精蓄銳也是極為必要的。尤其是現在我們尚不知明國將會派遣多少軍隊,也不知對於小西行長的提議明國是否會有應答。

為策萬全,的確應該為接下來的大戰做好準備,只要我軍準備充足,朝鮮不過如同螻蟻一般弱小,而即便是明國,我們也無需懼怕。”

“朝鮮螻蟻而已,明國也不過虛有其表,你忘了那些商人怎麼說的嗎?他們當年那麼點人就差點打下明國的首都南京!這說明什麼?

說明明國即便多多少少有些精兵,但也只是佈置在邊境的那點人馬,其廣大的內陸根本就是毫無防備一般!只要我軍能擊敗前來救援朝鮮的精兵,掃平明國就指日可待了。”

“但我們當前仍需要修整……”前田利家見太閣又開始“展望將來”,忍不住把他的話頭截住。

可惜秀吉聽不進去,當場表示不許道:“絕對不行!你們難道就想不到麼?我們在休整之時,朝鮮也在休整,明國更在休整!小西行長分明是在為保護自己的利益而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哄騙我!

我絕對不會同意休戰協定,立刻下令進攻!抓捕朝鮮王,佔領朝鮮全境!如果誰敢不服從,我就派你前田利家親自去朝鮮,去砍掉他們的首級以正軍法!”

朋友歸朋友,地位歸地位,既然豐臣秀吉堅持如此,前田利家也只好領命。

此事剛畢,秀吉的養子,已經就任關白的豐臣秀次聽聞秀吉身體抱恙,也特地趕來名護屋探視。秀吉忽見秀次突然前來,反而吃了一驚,連忙問道:“我兒怎麼突然來此,國內事務撒手不管麼?”

秀次答道:“聽說舅父因朝鮮之事焦急不安,以致身體抱恙,兒臣心中萬分惶恐,處百事而不得安寧,故特地前來照顧舅父。至於國內事務,舅父不必擔心,兒臣來此之前已將大事安排妥當,其餘諸事返回後再聽稟報即可。”

秀吉哈哈大笑,拍著秀次的背道:“我兒孝心感天動地,為父非常高興,今日就先留下吧,不必急於返回京都,且陪為父飲酒品茶……哦對了,檢地一事辦得如何了?”

秀次答道:“舅父不必擔心,檢地之事進行得非常順利,各處土地糧產都正在接受詳細核驗,反覆校對,登記造冊等嚴格管理。有刻意隱瞞者也都給予了處罰,務必使天下盡在豐臣氏掌握之中。”

秀次對此非常滿意,又向豐臣秀次詢問來後可曾聽到有關德川家康的訊息。豐臣秀次答道:“據兒臣瞭解,家康殿下並無異常行為,除日常起居之外,時而來兒臣這邊協理政務,其出謀劃策之時也未對朝鮮戰事有過多評論。而且這數月以來家康殿下常在舅父身邊,舅父有何懷疑麼?”

這裡有一點需要插敘,那就是隨著豐臣秀吉出兵朝鮮,雖然最終沒讓德川家康跨海出兵,而是讓他負責收拾關東的後北條家殘餘力量,以及著手“對付”海貿同盟關東艦隊,但德川家康本人不被允許返回封地,反而大多數時候留在名護屋“陪著”豐臣秀吉,只是偶爾允許去京都——理論上是去參拜天皇。

秀吉輕哼一聲,說道:“德川家康果然是頭笑面虎,我前不久問他關東方面怎麼還沒對海貿同盟動手,你猜他怎麼說?”

豐臣秀次搖頭道:“兒臣不知。”

秀吉哂然道:“他說,德川家比不得豐臣家人才濟濟,所以以往有什麼大事才都需要他親力親為。如今他自己身在九州,關東那邊就難免鞭長莫及,手下人又沒什麼本事,辦事情可不就拖拖拉拉?”

豐臣秀次納悶道:“不至於吧?‘德川四天王’瞧著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怎麼連平定一些個北條殘餘都這麼費勁?”

“不會那麼費勁的,家康九成九是故意這樣做,他只是不想派兵去朝鮮罷了。”豐臣秀吉輕哼道:“以為我看不出來?笑話,我會看不出來?”

豐臣秀次吃了一驚,問道:“既然有如此內幕,舅父為何不嚴令家康出兵朝鮮?”

“嚴令他出兵朝鮮?為什麼?我為什麼要讓他去朝鮮立功,將來再把朝鮮的土地分封給他,是還嫌關東不夠大,不夠他做這個天下人之下的第一大名嗎?”豐臣秀吉大搖其頭,在豐臣秀次目瞪口呆之中繼續點撥自己這個外甥兼養子。

“我讓他留在日本,就是不想讓他出兵朝鮮立功,繼續擴大實力;留他本人在名護屋,就是讓他不能直接指揮德川軍快速平定東國,接著休養生息、日益強盛;丟給他一個關東艦隊讓他對付,就是要斷了他和北洋海貿同盟的聯絡,尤其是貿易往來,以免他也依靠貿易發家。”

豐臣秀次愣了一會,遲疑道:“既然舅父如此防著他,那為何不乾脆征服他?啊,兒臣是指……征討。”

“有必勝的把握嗎?”豐臣秀吉斜睨了他一眼,問道:“小牧長久手之戰時,我就是想要直接征服他的,但可惜沒能可盡全功,彼時天下觀望,人心未定,我若長期與他僵持,便可能出現更多的變數。

因此當時我只能進行調略,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必須讓他前來臣服,他一旦臣服,天下大局就定了,一些觀望之輩就沒了觀望的基礎,只能宣佈效忠於我。而此時,我便可以藉此調動天下之兵去圍攻小田原城。

拿下小田原城這個天下第一堅城,天下人就沒有誰再敢說能擋得住我雷霆一擊,於是紛紛納入我之治下,而德川家康自己也就與我定下了主從名分,無法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至於今後,且不說征服明國之後,只要我們豐臣氏拿下朝鮮,將朝鮮八道分封給我們豐臣氏及效忠豐臣氏的大名們,我們對德川家康的優勢便會更大。

到了那時,他就算再有野望也只能悄悄藏起來,乖乖做我豐臣氏的附庸。再往後,那就是你們這輩人的事了,想必以你的能力,至少比家康現在那幾個兒子要強不少,豐臣氏的天下固若金湯。”

豐臣秀次聽出秀吉的意思已經是再次認定他為繼承人,不禁大喜過望,連聲讚歎舅父高瞻遠矚,明見萬里。

秀吉又笑眯眯地道:“不過話說回來,水軍在朝鮮現在壓力很大,新艦隊老是停在大坂防備也不是正理,看來也不能這樣傻傻等著家康了,也該逼他一逼……

我這兩天就會讓利家回去協理政務,利家一旦回到近畿,必可使家康有所顧忌,對關東艦隊的事必然加速。秀次,你要謹記,國事中如遇難以抉擇之事,多向前田利家請教即可。我自己過段時間之後也會回去助你一臂之力。”秀次領命,先行告退了。

沒多久,秀吉正室寧寧及側室茶茶也來探問,此時的秀吉卻不像在人前那般精明狡猾,反而整個人鬆懈了下來,自言自語道:“自鶴松早夭、母親離世之後,我時常倍感失落,雖手握天下,卻有萬分孤獨之感。想我秀吉征戰一生,原本就是想讓家人都能盡情享受這榮華富貴,可這才幾年呀,就都相繼離我而去了。

我恨吶,恨沒能早幾年就平定天下,如今我已年過五十,估計也很難留有血脈了,最近甚至也曾想追隨母親而去,也想在那邊再看一看鶴松,只是一想到你們,我也放心不下,卻是兩難了。”

之前說過,日本人重視家名延續遠勝重視血脈延續,但那是指真正的武士家族,而秀吉根本不是武家出身,只是尋常農家,甚至家裡還涉商貿,因此對於自己血脈看得很重,說到這裡甚至淚眼朦朧,握住妻妾之手緊緊不放,毫無梟雄模樣。

北政所寧寧勸慰:“請一定振作,你還有我們,我們一定會一直陪伴在你的身旁。母親和鶴松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悲傷和失落。不僅如此,你還是日本的太閣殿下,是天下的希望,總之請一定振作。”

寧寧的地位在豐臣家非常特殊,她不僅是簡單的“太閣正室北政所”,而且還是“尾張幼兒園”的“園長媽媽”,可以說是豐臣家武將派真正的核心。有多核心呢?例如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許多尾張派的著名武將,與其說他們是忠於豐臣秀吉,倒不如說是忠於寧寧這位“母親大人”。

再加上寧寧當初嫁給豐臣秀吉之時,秀吉的地位還很低,而寧寧反倒是正經武家出身,其父當時正是秀吉的上司,所以寧寧屬實是“下嫁”。也正是因為,寧寧直到現在都可以用“你”來稱呼秀吉,秀吉也絕不會因此有任何不滿。

而此時茶茶也勸慰道:“是的太閣殿下,為了您將來的繼承人能平安降生,也請您務必振作。”

這話讓秀吉很是一愣,一時不知茶茶所言何意,再仔細一想才知道茶茶又有身孕,不禁喜上眉梢。

然而寧寧卻懷疑茶茶是僅為鬨笑秀吉而撒謊,皺眉道:“澱殿,不可為安慰殿下而信口開河。你所言之事是否已請藥師看過?若真有身孕,那真是件令人喜悅的事情,豐臣氏再次有後,無論是對太閣還是對天下,都是一件喜事。”

茶茶堅稱確有身孕,秀吉越發大喜,連問是否真有身孕,茶茶依舊連連稱是。秀吉又追問何以得知是子?茶茶答道:“夢入懷子,天命所在,神佑豐臣。”

秀吉興奮不已,激動得來回走動,而寧寧的心情不得而知,不過看起來倒是甚感欣慰的模樣。

秀吉對這件事完全沒有了城府,又叫來前田利家,告知茶茶懷有身孕一事,利家能說什麼?當然是恭賀。

不過秀吉還是對德川家康有些不放心,於是又令前田利家先去見一趟德川家康,試探其對朝鮮戰事的具體情況究竟瞭解多少,有沒有因為當前面臨的困局心生異心,前田利家領命而去。

不多時,德川家康聽聞前田利家前來,特地出門迎接。二人相請入座,正值細雨綿綿,德川家康命取熱茶暖身,家康問道:“利家突然來到我這裡,不知所為何事?”

前田利家答道:“朝鮮戰事一波三折,太閣殿下已較為憂慮,我正受命巡視一下糧備,正好向家康來討教一二。”

德川家康連連擺手道:“利家你軍略高深,太閣殿下也深通戰法,黑田官兵衛也正身處朝鮮謀劃軍事,大帥名將俱在,又何須問我意見?說來也不過徒惹人笑罷了。”

前田利家佯作不悅,道:“德川家康,天下第一大名,威名遠播,軍略不在太閣之下,當然值得一問!更何況你肩負國事,怎會不知朝鮮戰況?不可虛瞞,否則我可就要公正無私一番,立刻將你治罪了。”

治罪自然是開玩笑,德川家康因此笑道:“利家你可別嚇唬我……確實,我協理國事,對朝鮮戰況是有所瞭解。聽聞朝鮮八道已佔七道,朝鮮潰敗,唯獨全羅道還未能攻入,其餘各道有些義軍出沒,補給常受襲擾,軍備不足,也有風土病出現,目前在各道只能佔據著主要城池,急需休整,不過整體而言卻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捱過這段時間,今後就是一路坦途了。”

前田利家指出德川家康確實對朝鮮戰況十分了解,但最後一段卻似乎過於樂觀。德川家康解釋道:“此事現在也不止我瞭解這些情況,關白等人也都已瞭解實情,關白所立次飛腳不正是為了能及時向國內傳遞朝鮮戰況而設麼?”

前田利家試探問道:“大軍皆被困於朝鮮,短期內難以完全佔領,還需防備明國來襲,戰事恐怕還將延長。方今日本一統,正是即將迎來太平盛世之時,但總有人妄圖作亂,前些時日有一領主正私下密謀,抓獲之後卻說是你德川家康為暗中領袖,莫非真有此事?”

德川家康大吃一驚,睜大眼睛道:“利家兄,這樣的指責無根無由,你要我如何回答?聲名在外就免不了被人利用,何況我交遊廣闊,即便有些所謂的證據也在所難免,畢竟平平常常寫封信都能被人歪曲,這種事你也是知道的。

我也知太閣殿下疑心於我,不過連我在內諸多領主都在名護屋,也在監察之下,怎能有何異動?而且論實力、人心,德川家都不可能與豐臣抗衡,不然此前決戰之時我也不會臣服,此乃大勢所趨,我自當順勢而為。

現在想來,齋藤、織田、武田、上衫、北條、今川、毛利、島津這些大名雖皆曾稱霸一時或一方,但終究不得天命,歸於太閣治下都是必然。我已是知天命之年,還有幾年好活?如今只想安享富貴榮華罷了。”

說實話,五十歲在此時的日本真的不小了,一般人到這個年紀的確大機率不會再有太多不切實際的野心,至少前田利家自己就是這種心態,因此他雖然精明,卻也不免共情,相信了德川家康的這番表白。

兩人於是聊及朝鮮戰法,德川家康也認為此時應當以休整為主,不能頂著這許多不利因素繼續強攻。

前田利家道:“朝鮮前線極需休整,才能有備無患,穩居不敗之地。不過若是信長公還在,想必定會不顧一切發起攻擊吧。”

這話德川家康倒是表示贊同:“那倒是了,信長公神鬼難測,無論何種逆境總能出奇制勝,我等不及信長公之萬一,就只能選擇穩中求勝了。”

兩人相視而笑,轉而對飲閒聊。其實二人都明白了對方所指:太閣不是不明白現在的困難,但太閣一生最希望超越的人,正是他當初的主公織田信長。

既然織田信長在面對這種局面的時候“定會不顧一切發起攻擊”,那他豐臣秀吉豈能甘於人後?自然也是要強攻,證明自己不輸信長公,是“天下人”必然的繼承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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