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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朱應楨的說法來看,大抵他是覺得只有直接與大明接壤並且關係不睦的物件是不能賣炮的,像日本這樣隔著大海的物件,賣點火炮就沒有什麼關係了。

真的沒有關係嗎?去年一年,光新式二號重炮(萬曆十四年款)就賣給日本至少四十多門,而且這還只是從北洋“漏”出去的部分,南洋方面有沒有還不好說。

根據高務實的瞭解,福建乃至廣東那邊也有去日本做買賣的,而南洋諸港去年的非京華系民間商船購進了六十二門二號重炮,有些是宣稱要給自己的船隻加裝,更多的則是說要換新(以前他們就載炮)。

京華的各處私港只是在船隻出港時檢查載炮數量、統計火炮規格(口徑),不可能還去檢查火炮使用的年限這些,所以京華雖然對於這些民船的總載炮量有資料,但他們的火炮究竟是新炮還是舊炮那就不知道了。

去年南洋方面的民間商船實際加裝的火炮是二十七門,那麼剩下的三十五門去哪了?都是更新換代了嗎?不知道,因為京華沒法查。

況且這話又說回來,他們就算換裝了新炮,那淘汰下來的舊炮去哪了?這也沒人能管,因為他們可以說是出海之後遭遇了海盜或者火炮發生嚴重故障,於是臨時拆換掉了。

這玩意怎麼管?他說損毀了之後發現沒法修復,直接扔海里了,你還能逼他撈起來檢查嗎?京華也不可能管這麼寬,而朝廷面對這種新情況,也沒有什麼出臺什麼制度來阻止——這個年代皇權不下縣,那就更別提出海之後了。

如此來看,高務實估摸光去年一年,日本方面有可能搞到的新式二號炮說不定達到六七十門。二號炮是船用基本重炮,也是京華外售的最大規格。至於船用一號重炮,那個只有京華自己有,大明的水師在京華兩洋艦隊面前就是個弟弟,現在朝廷又缺錢,目標也還在陸上,根本不可能去買這種吞金獸。

但是船用三號炮就不同了,這玩意的裝載量比二號炮還大得多,事實上大明商船裝備率最高的就是三號炮(因為三號炮基本可以防備已經被京華掃蕩過多次的零星海盜了)。

三號炮裝載量有多少?連京華都沒有確數!大致估算光是停泊在京華諸私港的民間商船,三號炮的裝載量就不低於兩千門。

為什麼?因為這年頭不是無畏艦時期之後,沒有“全重型火炮”理念,也不可能這樣設計,所以船用火炮一裝就是十幾門往上——這還是民船水平,京華自己保有量最大的武裝運輸艦,載炮量是單艦二十八門炮,其中二十門三號炮,八門二號炮。

不低於兩千門三號炮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每年光是迭代更新就可能要換掉一兩百門。這一兩百門三號炮到底是不是真換掉了,誰知道呢?

這就好比後世人的私家車出了質保期,也不一定建議你5000公里一保養,你就真的5000公里去保養,我6000公里去怎麼了,7000去怎麼了?只要不超過太多,其實基本沒問題,火炮這玩意也是一樣。

現在東洋倭寇、南洋海盜被京華掃蕩得元氣大傷,這些民船如果老實一點,每次都跟著京華的商船大隊跑,根本沒有海盜敢去作死。那麼,他船上的火炮使用率就肯定不高,於是只要保養得當,迭代更新其實並不迫切。

但從京華的火炮出售量來看,他們似乎還挺迫切的,這就有問題了。高務實本來沒太在意,現在回頭想想,他不禁嚴重懷疑這些民船也參與了私下賣炮——未必是直接轉手賣新炮,他們也有可能自己裝了新炮,卻把舊炮賣掉。

按照日本買炮溢價率這麼高的情況來看,他們賣二手舊炮給日本,回頭找京華買新炮,搞不好還能從中獲利!

艹?

合著就老子一個老實人在虧本?

好吧,也不算虧本,畢竟京華出廠價已經是成本的兩倍甚至兩倍半了,只能說賺得還不夠多。

但賣炮給日本真的沒關係嗎?屁啊,肯定有關係,關係大著呢!

這年頭的艦炮和陸炮又沒有很大的差別,艦炮從船上搬下來,再給它整個拖車,那就是陸炮了好吧。

朱應楨真正的意思是大明和日本隔著大海,雙方之間又不會打仗,所以賣炮無所謂。可他哪知道最多過幾年雙方就得交手?

而更奇葩的是,這兩位還代表勳貴們來慫恿自己帶著他們去搶石見銀山!

好傢伙,那你們之前賣炮是衝著讓人家拿你們的炮打你們自己?

“不敢把武器賣給敵國的軍火商不是好軍火商”,“資本家為了利益,可以賣出絞死自己的繩索”……資本主義果然牛逼啊!這群逼崽子才從農奴主變成資本家多久啊,覺悟就這麼“高”了?

不過高務實現在沒工夫抨擊他們,而且事實上他們目前的做法雖然等同於是在資敵,不過這事換個角度來看也沒那麼壞。

從大局上而言,高務實現在最需要的是培養一個階級出來,只有這個階級誕生並且逐漸強大,大明這座鉅艦才有可能被他們一點點的推動著改變航向。路線是最重要的事,遠遠勝過具體的一些細節。

更何況,這個細節導致的麻煩在高務實眼裡不僅仍然可控,甚至某種程度上而言還有好處。比如說日本的軍事力量雖然會因為這個原因被加強,但大明的敵人不可能總是蒙古、女真這些裝備落後的對手。

將來沙俄東擴,人家也是有熱兵器的;歐洲那一票浮海而來的強盜更是分分鐘變身餓狼,所以大明不能只有拿熱兵器欺負冷兵器對手的經驗,它還需要有與同等裝備水平對手作戰的經驗。

日本人的火銃(火槍)水平還過得去,現在又有了火炮,但萬幸的是這個火炮的根子掌握在高務實手裡。高務實只要注意到了這一點,就能悄悄調節,讓日本人的火炮數量處於可控的範圍之內,這麼好的練手物件可不容易找。

賞花會按時召開,西山別院一大票勳貴武臣之中多了一個文官,但似乎大家都覺得很正常,一點也沒將高務實當外人看的意思。

也難怪,這場賞花會橫看豎看,倒似乎是北洋海貿同盟的一次聚會,高務實堂堂一個盟主怎麼可能變成外人?真正感覺自己像個外人的,反倒是李如松。

李如松總感覺這群勳貴對自己的態度不對勁,一個個看似親切,實際上連臉上的笑容都帶著淡淡地疏遠,客氣有禮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李如松這才知道,在這群累世勳貴眼中,哪怕他是“寧遠伯應襲”也依舊是個外人,更是個暴發戶,根本不值得他們在意。

也是,人家兩個國公、一個國公長孫(定國公長孫徐希臯,父早逝),十幾個侯爺、小侯爺,哪個都比他地位尊貴,甚至就算是伯爺們也都是,也比他這個新出爐不久的小伯爺尊貴。

至於職務,這一票大爺誰不是五府之中輪換了多年的,五軍都督府跟他們家後院沒差,個個都是“軍中老臣”——當然,會不會打仗那是兩碼事,反正“資歷”擺在這兒了。

就算朱應楨、張元功這倆位連騎馬都只能騎逍遙馬的國公爺,論“軍齡”那也不得了,一個兩個全是七八歲就當到錦衣衛千戶的“老將”,他李如松“參軍”都十多歲了呢,沒得比。

李如松唯一的優勢大概只有差遣——這裡注意一下,總兵從來不是職務,一直是差遣,李如松的真正職務是“右軍都督府左都督”,而且這個左都督還是打完西北才剛拿到的,之前一直是都督府的都督僉事,也稱僉書。換句話說,他之前一直是在座頂級勳貴們的下屬。

高務實在一邊聽著朱應楨和張元功兩個根本不會帶兵的“老領導”宛如教訓後輩一般和李如松說話,覺得這個世界還真TM荒唐。

給你們倆五萬大軍,人家李如松帶五千兵搞不好能一戰全殲,結果現在反倒是李如松在這邊聽你們鬼扯什麼“你此去遼東該當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真是魔幻啊……

好在兩位國公只敢跟李如松這個“暴發戶勳貴”裝模作樣,還記得真正的話事人是高盟主,鬼扯了一會兒之後便把話題一轉,朝高務實看了一眼,道:“我二人見識淺薄,也就這些要說的了。大司農乃是天下名帥,還是勞請大司農拾遺補缺,再細細交待一番,以免壞了朝廷大事。”

難得啊,你們也知道自己見識淺薄?

李如松憋著一肚子氣聽了半晌,嘴角都忍不住有些抽搐了,聽了這話簡直如同農奴翻身,忙朝高務實一抱拳:“請恩部指點。”

李如松是在高務實麾下打過仗的,而且兩次都斬獲大功,按照此時的習慣,他稱呼高務實的時候一般就得加個“恩”字。而高務實是戶部尚書,尚書這一級統一的尊稱是部堂,理論上來講李如松稱他“恩部”、“恩堂”都可以。

然而恩堂這個稱呼不止部堂一級可用,知府即以上不少級別都以用,是以李如松還是用了恩部——部,這個就比較像是專稱了,最起碼也得是個侍郎才享受得到。

但高務實知道李如松在這裡耍了個小心眼,因為李如松其實知道高務實原先和李成梁是平輩論交的,如果他要刻意巴結高務實,甚至可以自稱晚輩。

當然,這年頭比較奇葩,尋常武將在高務實面前配稱走狗的都不多,各個級別還有區分。

比如總兵、副總兵給高務實寫信乃至於送禮,矜持一點的可以自稱“門下小的某某”,不矜持的就“門下走狗小的某某”;副總兵以下、守備以上,給高務實寫信或者送禮,就只能是“沐恩晚生門下走狗小的某某”;倘若守備以下、把總以上,不僅要“沐恩晚生門下走狗小的某某”,還得在文末加一句“萬叩首,跪稟(跪呈、跪獻)”、“匍伏惶恐,萬叩首跪稟(跪呈、跪獻)”。

至於把總以下……想啥呢?別說寫信了,你甚至壓根沒資格給人家部堂大人送禮好不好,天壤之別的身份還自稱個屁呀。

不過,規矩雖然如此,李如松的脾氣畢竟現在也是天下聞名了,再加上他好歹有個“寧遠伯應襲”,是以這裡乾脆把自稱跳過,只稱呼了一聲恩部。

換了高務實是某些架子大的文官,這會兒估計已經變了臉色,不過高務實不是來擺架子的,他是來結交李如松的,而且對李如松的表現早有心理準備,自然就不會計較了。

“仰城此去遼東,不知有何圖畫?”高務實先問了一句,然後似乎剛剛發現李如松還是站著聽訓的狀態——這是朱應楨和張元功的問題,是他倆沒讓李如松坐下。

於是高務實不等李如松回話,立刻介面道:“誒,仰城怎麼還站著?來,請坐,請坐。”又轉頭責備張元功:“英國公,你別院的下人也太懈怠了些,茶都不知道上的?”

英國公一系在大明的地位前文曾經講到過,什麼劉瑾、魏忠賢,哪怕最權勢滔天的時候,面對當時的英國公也是畢恭畢敬,一點辦法都沒有。至於現在,反正京師之中敢這麼和英國公說話的人,除了皇帝之外,恐怕也就他高務實了。

而張元功在李如松面前架子十足,在高務實面前卻宛如徹底換了個人,不顧形象地一拍額頭:“哎呀,我的錯,我的錯,剛才給他們交待說不要隨便打擾,這群蠢材就嚇得茶都不敢上了,真是叫大司農看笑話。”

一邊說著,堂堂英國公就果斷起身,親自叫人上茶去了。旁邊的李如松見了,臉色反而更加難看。

英國公訓他如訓晚輩,他還不敢如對待許守謙、王學書那樣,因為人家是武臣頂級,規矩擺在那裡,壓得他沒話可說。然而堂堂英國公,高務實卻如同批評屬吏一般毫不客氣,英國公還忙不迭自承不是,這簡直……變著花樣打臉啊。

但李如松畢竟只是脾氣不好,腦子並不很笨,他轉念一想立刻發現不對:高務實這個舉動實際上是在抬舉他。

可是……為什麼呢?李家和高務實的關係可不怎麼樣,雖然那主要是自己老子李成梁造成的,可高務實對李家人何曾這般客氣過?畢竟雙方的政治立場已經完全走到對立面了呀。

難道,高務實有事讓我辦?

然而李如松料錯了,高務實從頭到尾沒提什麼請求,等李如松說加強訓練整備,將來察哈爾一戰時定要打出風采之後,高務實也只是滿臉欣慰地誇讚了一番。

不僅如此,李如松甚至發現,不管自己說什麼高務實都是交口稱讚,幾乎把他誇上了天去。彷彿這天底下的名將已經就剩他一個了,霍衛遠遜、武穆自慚。

李如松還是挺喜歡被誇的,尤其誇他的這個人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文帥”,那就更讓他忍不住飄飄然了。再加上他還明顯的發現,隨著高務實誇得越來越狠,朱應楨和張元功的臉色都逐漸變得難看起來,這簡直讓他有種報復成功一般的快感。若不是考慮到雙方立場確實不同,他甚至恨不得將高務實引做平生知己才好。

到了賞花會的宴會時刻,高務實更是當著所有勳貴的面叫李如松坐在自己身邊,親熱萬分地和他絮叨一些戰場上的事。

李如松紅光滿面,本來打算只是做樣子喝兩口的,結果一罈子都沒打住,喝得頭上都冒熱氣了,與高務實的關係那真是飛快拉近,等到賞花會結束那會兒,他已經決定:管他什麼心學實學,至少高司徒這個人一定是能交朋友的!

臨走之前,李如松拍著胸脯保證,只要他在遼東一天,遼東軍就“絕不給大司農惹麻煩”,高務實笑呵呵地應了。

但李如松一走,朱應楨和張元功就臉色如墨地哼了一聲,張元功更是忍不住道:“日新,你找李如松這廝過來就是這麼吹捧一番,什麼正經事都沒打算說?”

朱應楨也臭著臉道:“是啊,日新,你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合著暫哥幾個今兒個全是給他一個破‘寧遠伯應襲’墊門檻了?”

高務實笑了笑,安慰道:“借二位哥哥面子一用,不會生氣吧?”

張元功臉上肌肉一抽,吐了口濁氣,道:“實話實話,這也就是你了,要換做別人,我他孃的早叫人拿棍子叉出去了。”

朱應楨則仍堅持問他的問題,再次道:“到底為什麼啊?我瞅著你也沒啥事需要求這大尾巴狼啊?”

高務實笑了笑,風輕雲淡地道:“真沒什麼大事,只不過遼東軍現在還有用,我不想看著他死得不是時候罷了。”

“死?”朱應楨莫名其妙的道:“這小子脾性是差點,但好歹他老子也掙了個寧遠伯世爵了,不造反怎麼會死?”

張元功則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遲疑道:“有文臣要……呃,要動他?”

高務實卻不繼續說了,反而一句話就把他們的心思帶偏:“之前說的那事兒,咱們再議一議?你倆喝多了沒?”

兩位國公爺忙不迭渾身一抖,宛如打了強心針一般,瞬間精神抖擻,異口同聲地道:“沒有沒有,剛墊了個肚子罷了!”

然後一左一右拉著高務實,宛如孝順兒孫扶著老爺子:“來來來,日新,咱們裡邊詳談……”

高務實隨他們拉扯,施施然同他們去了書房。臨走之前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李如松的馬隊,暗道:有我這番態度,應該沒人敢對李如松下死手了吧?嘿,李如松這大老粗,恐怕一輩子都領悟不到我這是救了他一命。罷了罷了,反正我也沒求他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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