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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爾哈齊這一次遣使來拜會曹簠,並不是私下裡進行的,而是秉承努爾哈赤的意思辦事。此前努爾哈赤的請降使者被曹簠拒絕,之後努爾哈赤的人就再也進不了曹簠軍營。眼下由於書劍旗的威懾,努爾哈赤不得不與舒爾哈齊商議,接舒爾哈齊的名義來與曹簠商議求和事宜。
這一次的使者名不見經傳,其名字在漢人聽來甚至有些搞笑——他叫尼瑪哈。不過不要誤會,“尼瑪哈”在滿語裡的意思是“魚”,作為漁獵民族,他老爸給他取這個名字確實不奇怪。
尼瑪哈帶來了據說是“寧古塔大貝勒與寧古塔二貝勒共同的請求”,說請求的確是請求,兩位“貝勒”請求投降。
曹簠擺出一副漫不經心地模樣,瞥了一眼尼瑪哈,淡淡地道:“請降?此時請降,你們不覺得已經遲了麼?”
尼瑪哈點頭哈腰地道:“總戎老爺有所不知,二位貝勒老早就有此意,只是老爺之前……”
“之前怎麼了?”曹簠輕哼一聲:“本帥現在也是這句話:除非爾等跪伏道旁,卸甲棄兵聽候發落,否則……”
尼瑪哈心頭一緊,果然聽見曹簠介面道:“……成化犁庭之舊事,本帥不介意再來一回,給你們長長記性。”
成化犁庭,這四個字迄今為止都是建州女真人最為恐懼的字眼,昔日明軍主將趙輔在其《平夷賦》中曾有此戰描述:“強壯就戮,老稚盡俘,若土崩而火滅,猶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豬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旬日之內,虜境以之蕭條。”
李成梁二破古勒寨時,也沒有宣稱要給建州女真再來一次成化犁庭。現在尼瑪哈陡聞曹簠此言,只能認為是大貝勒此前詐降擊敗李大爺之事,已經徹底激怒了大明朝廷。
“總戎老爺明鑑,我建州為大明守土二百年,雖偶有幾次誤會導致兵戈,但建州對大明之忠誠天日可鑑。二位貝勒之祖、父兩代,俱是為大明效力而致身故,二位貝勒本人也曾修習漢學,仰慕天國風采之極……”
“你不必和本帥說這些,本帥領兵於建州作戰並非一次兩次,此次也是來打仗的……他兄弟二人既然要降,本帥也不是非要爾等身死族滅不可。現在明路已經為爾等指出,爾等只需做個選擇:繳械而降,或者死。”
尼瑪哈見曹簠絲毫不肯通融,嘆了口氣,滿臉悽苦地道:“事已至此,成見已深,建州終歸是大明之臣,豈敢不從總戎所願?只是……恕奴才冒死相詢:建州降後,大明欲將如何處置?”
曹簠本想說:“大明如何處置,自有聖上宸斷,豈容爾等揣度?”
但他心中一動,想了一想之後卻道:“建州本有三衛,如今三衛卻早已只是虛設。本帥此番平定之後,便將上奏聖人,略復建州舊制,於爾等左衛之中析出右衛。此後東西建州分守,為大明備邊守土,也好有個活路。”
尼瑪哈原本沒有料到曹簠會這樣講,亦或者說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沒有料到曹簠會給出這樣的受降條件。既然沒有事先授權,尼瑪哈當然不敢胡亂答應,只好請曹簠寬限時間,容他回去稟告。
曹簠打發蒼蠅一樣擺了擺手,讓他去了,連話都懶得回。
等尼瑪哈走後,曹簠便轉頭對高逸民道:“料他二人走投無路,不如直說,也好權衡。”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只是不知大司農那邊有沒有要求本鎮真來一次犁庭掃穴……”
雖然高逸民稱他總戎,但他在高逸民前面不敢自稱本帥,這話又是打探高務實的用意,是以只敢以“本鎮”自稱。
高逸民搖頭道:“老爺只是要求儘快恢復遼東安靖,對於是戰是和倒並未要求。”
曹簠點頭稱是,然後稍稍一頓,看似有些猶豫和思索,試探著問:“逸民先生,若是要儘快恢復遼東安靖,和自然是最佳途徑。而若是要儘快促和,本鎮倒是覺得,有一人或可有些作用。”
“哦,此人是誰?”
曹簠道:“此人名叫寶實,乃是努爾哈赤與舒爾哈齊之六祖。”
“六祖?”高逸民一愣,腦子裡反應出來的居然是禪宗六祖慧能祖師,不過想想完全不沾邊,於是問道:“是六世祖?”
曹簠搖頭道:“不是六世祖,這‘六祖’是努爾哈赤的稱呼,其實就是六叔祖——覺昌安的六弟。”
“哦……”高逸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問道:“這人怎麼了?”
曹簠答道:“此人是索長阿之後,努爾哈赤家族之中反對他的首腦人物。”
高逸民有些頭疼,問道:“索長阿又是誰?”
“索長阿是努爾哈赤的三伯祖……”曹簠說著,也覺得這樣一問一答有些耽誤事,於是道:“要不這樣,我將他們家的舊仇新怨與逸民先生說一說?”
高逸民正有此意,頷首道:“那是最好,總戎請講,草民洗耳恭聽。”
於是曹簠便說起了努爾哈赤家族的一些內幕訊息,事情是這樣的:
努爾哈赤的曾祖、建州左衛都督福滿有六個兒子,分別是德世庫、劉闡、索長阿、覺昌安、包朗阿、寶實。
覺昌安行四,如果按照大明的習俗,他是不應該成為福滿的繼承人的。然而福滿不是漢人,他這個人做事比較“自由”,覺得老四覺昌安更有能力,因此雖然沒有明確誰是繼承人,但從生前給兒子們的“冊封”來看,是把覺昌安當成了自己的繼承者。
後來被稱為“寧古塔六貝勒”的福滿六子,在福滿手中被如此“冊封”:德世庫居覺爾察;劉闡居阿哈和洛;索長阿居和洛嘎善;覺昌安居赫圖阿拉;包朗阿居尼瑪蘭;寶實居章佳。
由於赫圖阿拉是福滿本人的居所,也是這幾個城寨中最好的一座,所以事實上是確定了覺昌安的繼承者身份。此時有一件事很重要,即努爾哈赤他們這一家族,並非蘇可蘇滸河部的貝勒,而是寧古塔貝勒。
然而再明確一點說,此時的寧古塔酋長其實稱不上“貝勒”,頂破天算個“額真”,因為這六處地方加起來,方圓只有數十里,相當於一處大寨、五處小寨,連個大明的縣都比不了。
努爾哈赤現在與舒爾哈齊敢於自稱貝勒,是因為當他們兄弟擊敗蘇可蘇滸河部酋長尼堪外蘭之後實力漸漲,加上當初得了大明冊封的建州左衛指揮使,這才敢於號稱的。
至於為什麼努爾哈赤是一邊自命為蘇可蘇滸河部酋長,一邊又自命為寧古塔貝勒,則是因為他要表示一個過程,即寧古塔已經吞併了蘇可蘇滸河部。只是由於蘇可蘇滸河部比較大,因此反以蘇可蘇滸河部為部名。繼續將寧古塔冠名為貝勒之前,則是為了表示不忘本。
言歸正傳,說覺昌安的這五兄弟。覺昌安以老四的身份繼承福滿留下的職務,其餘五兄弟顯然不服,因為這個做法既不符合大明的一貫宗旨,也不符合他們深受影響的蒙古“幼子守灶”習俗。
不過當時大明未免多事,封了就是封了,其他五位兄弟也只好忍氣吞聲,不敢明面上表示反對。但是,覺昌安只得了個名義,事實上他除了赫圖阿拉老城(現在的赫圖阿拉是努爾哈赤翻新擴建的),其他五個寨子根本不聽他號令。
寧古塔部本來就很弱小,再這麼一搞,覺昌安的實力自然就更可憐巴巴了。再加上福滿還在世時,覺昌安為了表現自己的才能,曾經建議讓三哥索長阿出使哈達,與萬汗王臺聯姻,結果索長阿之子與王臺的女兒成婚,兩部形成了聯姻關係。
這件事當時影響很好,因為寧古塔當時被董鄂部侵略,無力抵抗,與哈達的萬汗聯姻之後,寧古塔再派索長阿出使哈達,向哈達借兵報仇。王臺隨即答應了索長阿的請求,派出了一萬軍士協助覺昌安兄弟前去攻打棟鄂部。
在這次對棟鄂部實施的軍事打擊中,覺昌安兄弟六人攻掠棟鄂部村寨,滿載人畜而歸,一時在女真諸部中名聲大振。而覺昌安家族與棟鄂部的仇怨卻愈積愈深——努爾哈赤之前攻打董鄂氏就用上了這個藉口,不過大明沒聽罷了。
然而這件事導致了另一個麻煩,即與王臺聯姻的索長阿聲勢大漲,反而讓覺昌安這個建州左衛名義上的首領危機感加劇。無奈之下,覺昌安只好另闢蹊徑,去和當時崛起的建州右衛首領王杲聯姻——這事之前說了,這裡就不多說。
再後來就是王杲身死,覺昌安與其子塔克世也死於意外,努爾哈赤則隨之繼承並起兵向尼堪外蘭報仇。此時的努爾哈赤因為祖、父死得比較冤,得到了李成梁賜予的30道敕書、30匹馬,家族內部道義天平被利益動搖了。
由於尼堪外蘭當時被認為是大明打算扶植的所謂“滿洲主”,其餘五祖家族或是擔心努爾哈赤的復仇之舉給家族帶來血光之災;或許是他們更習慣於如何在別人佈置的棋局內攫取更多的個人利益,而無意、更不敢打破舊有的利益格局,總之當努爾哈赤起兵要向尼堪外蘭復仇時,本該是天生盟友的親戚們似乎忘記了覺昌安和塔克世的死,紛紛站到了仇人的一邊。
五祖子孫們先是聚集於堂子(滿洲人祭天的場所),對天盟誓要殺掉努爾哈赤,並前去投靠得到明朝支援的仇家尼堪外蘭,繼而不遺餘力地開始針對努爾哈赤的剿殺活動。
他們挑唆努爾哈赤的盟友背棄盟約、暗地裡為尼堪外蘭傳遞訊息、幾次派刺客暗殺努爾哈赤、繼續勾結哈達部襲劫努爾哈赤所屬的城寨,又將努爾哈赤當時最為信賴的親密戰友、親妹夫噶哈善哈斯虎設計殺害。
這其中,對努爾哈赤而言最危險的當然是針對他個人的刺殺。那麼,這一家族中謀害努爾哈赤的人都是誰呢?曹簠的述說與後世史書的記載八九不離十。
後世的史書至少有如下記載:“五城族人康嘉、李岱等糾哈達兵來劫瑚濟寨,太祖使安費揚古、巴遜率十二人追之,盡奪所掠而返。”
“先是龍敦唆諾米納背約,又使人殺噶哈善哈思虎,太祖收其骨歸葬。”
“六祖豹石之子康嘉與綽其達焦鄯等同謀,請哈達國兵令渾河部招加城主李岱導引(李岱亦宗人),劫太祖所屬之胡吉寨而去。”
“有長祖、次祖、三祖、六祖之子孫同誓於廟,欲謀殺太祖。”
“有三祖之子龍敦,預差人報與李岱,遂聚兵登城,張號待敵。”
“龍敦唆沙木張日沙木張乃太祖庶母之弟。”
“兄弟中皆與龍敦同謀,竟無同一往者。”
也就是說,除去努爾哈赤這一支,其他五祖都有參與。而參與者龍敦、李岱出現最多,說明了其應該是主要成員。
在這裡頭,龍敦為三祖索長阿第四子,而李岱為三祖索長阿長子。這也說明了三祖索長阿是努爾哈赤家族除了覺昌安一支以外實際上的首領,對努爾哈赤的謀害是以三祖為中心,其他四祖都有人員參與。
曹簠在這裡還特意點明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這些刺殺發生的時間裡,萬汗王臺剛死,哈達正與葉赫交戰。索長阿與哈達有姻親關係,而當時努爾哈赤正巧與葉赫約定聯姻:即楊吉砮將孟古哲哲許配給努爾哈赤一事。
此事雖然因為當時孟古哲哲還年幼而不能立刻成婚,但楊吉砮給了努爾哈赤不少軍事援助是很明顯的。所以五祖之所以能抗衡擊敗了尼堪外蘭的努爾哈赤,除了此前努爾哈赤力量不強的因素之外,還有哈達與葉赫正在爭奪霸權的緣故。
然而隨著哈達日益衰落,努爾哈赤又因為高務實的設計而親手殺了準岳父楊吉砮,雙方的背後靠山實際上都已經沒了。
此時顯然只能靠硬實力說話,然而努爾哈赤又神速滅掉了渾河部,實力再增。接著就到了近期,努爾哈赤再次吞併了哲陳部,並且入侵董鄂部“復仇”,且終於取得一城。
實力的天平已經明顯向努爾哈赤傾斜,五祖家族早已落後。與此同時,索長阿本人還死了——正常死亡。於是反對努爾哈赤的五祖力量轉而以老六寶實為首,苦苦支撐著不肯與努爾哈赤“同流合汙”。
他們這個態度,既是一時半會沒法轉變立場,也是因為努爾哈赤惹惱了大明,於是起了觀望之心。
按理說,此時直接投靠大明當然是最佳選擇,可惜有一個麻煩:大明對女真搞“分而治之”也是看碟下菜的,五祖這股力量就算加在一塊兒也不夠看,所以他們居然因為“不好意思”而沒有主動來找曹簠。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即努爾哈赤設計擊敗李成梁之後,五祖家族可能都受到了驚嚇——不是因為努爾哈赤的實力很強大,而是覺得這下子大明可能要再來一次“成化犁庭”。
要知道,大明對他們從來談不上仁慈。成化犁庭之前,憲宗皇帝的命令甚至是“搗其巢穴,絕其種類”!
現在努爾哈赤鬧出這麼大的亂子,就算自己五家跑去找大明輸誠,怕是大明也不肯聽他們解釋啊!萬一曹大帥直接一聲令下“拖出去砍了”,那可怎生是好?死得也太TM冤枉了。
於是他們乾脆縮起頭來當烏龜,指望著萬一努爾哈赤頂住了這一波,他們也就僥倖死裡逃生。至於去找大明說明情況,不如等到那時候再說。想必如果有那麼一天,大明應該還是會歡迎他們——畢竟他們是寧古塔家族內部努爾哈赤的反對派,還又一定的利用價值。
曹簠這麼一解釋,高逸民還有什麼不明白?當時便笑了起來,對曹簠道:“既然如此,草民建議總戎這便派人去知會努爾哈赤一聲,就說如果他不接受剛才的提議,那咱們就打破赫圖阿拉,然後讓他那位六祖——叫什麼來著?”
“寶實。”曹簠答道。
“哦,對,寶實——咱們就讓他做建州左衛的指揮使。”高逸民笑道:“想必這樣一來,努爾哈赤應該對自己的處境有個清醒的認識了。”
那是當然,按理說明廷之所以經常殺了老子又讓兒子繼承,無非是堅持以夷治夷,以免這些“夷人”連個首領都沒有,出了事找不到一個能擔責的。
現在寶實既然也是福滿的兒子,出任建州左衛的首領在名義上也沒有問題,而且他是現在“五祖家族”內部的首領,由他主掌左衛,底下的“夷人”也不至於有很大的反抗之意。
高逸民是高務實的代表,曹簠見他認可,自然不怕擔責,立刻道:“好,既然如此,我這便分頭行事,一來派人知會努爾哈赤兄弟,一來派人把寶實叫過來。”
“有勞曹總戎費心,草民這邊也會立刻給老爺回信,稟報這一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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