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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費英東棄馬上山,以三百人持弓逼近。虜酋努爾哈赤設伏林間,自以為得計,未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為費英東部射傷巴牙喇親兵數十。

費英東引兵突進,虜酋慌忙間險遭生擒,欲走而傷一足,適安費揚古回援至,乃獲救。

費英東仍戰,刃傷安費揚古一肋。又十餘合,聞麻參戎為暗箭所傷,久戰至昏厥,乃止。虜酋亦避走。

是役官軍斬獲敵首二百三十七級,傷敵或近千,大捷。然參戎虧血昏迷,費英東不敢擅進,乃與我等相商,退兵四十里紮營救治。並報與聞。”

李成梁拿著一道由麻承勳軍中文書寫來的戰報,捻鬚沉吟良久,這才環視帳中諸將,緩緩問道:“這道戰報,爾等以為如何?”

攫欝攫。祖承訓摸著大鬍子道:“末將以為此戰報真假參半。”

“何以見得?”李成梁放下手中的戰報,又問:“你以為何處是真,何處是假?”

祖承訓思索著道:“以上戰況之描述,末將以為都是真的,但所謂大捷卻必然是假的。”

巘戅妙書苑MiAOShy戅。“哦?”李成梁淡淡地問道:“努爾哈赤、安費揚古皆傷,建州兵死傷千餘,這還不算大捷麼?”

祖承訓忍不住哈哈一笑:“大帥,那拿了首級的戰功也就罷了,可那所謂‘傷敵或近千’之說誰信?誰又能證明?更何況他們這個‘或’字用得……連自己都不敢把話說死呢。

這就好比蒙古人來攻城,末將帶著人在城樓之上沒頭沒腦地放了一通箭,回頭就派人給大帥您說此役射傷蒙古千餘騎……試問大帥您是賞賜末將,還是派人把末將抓去廣寧打板子?”

李成梁哂笑一聲,道:“水至清則無魚,他們這些伎倆我倒也不是不能睜隻眼閉隻眼,左右兵部即便要偏袒,規矩也是擺著的:有首級則論之,無首級頂多褒獎幾句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努爾哈赤所部究竟傷亡如何,我這做大帥的總還是需要了解明白,否則如何決斷行止?再有,麻承勳的傷勢究竟如何,這戰報中遮遮掩掩的,也沒說清楚,接下去的仗他還能不能打?他所部好幾千騎兵呢,就因為他捱了一箭,難道就打算撤兵了?”

祖承訓朝其餘諸將瞥了一眼,沒繼續接茬。

李平胡上了戰場是殺人狂,沒上戰場時對於這些討論卻向來很少插嘴,此時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瞧那模樣……幾近睡著。

到最後居然是李如柏開了口,他語帶嘲諷地道:“中箭這種事,只要是和女真人打仗,那是所在常有,咱們這帥帳之中有幾個沒吃過冷箭的?偏就他麻承勳嬌貴,中支箭也能昏厥?我瞧這事兒就不對勁,只怕這廝是畏敵避戰也沒準。”

說麻承勳畏敵避戰,這話李成梁其實根本不信,甚至淡淡地開解了一句,道:“戰報不詳而已,誰知道他是不是傷了什麼心口、咽喉之類的要害?女真各部獵人眾多,皆以善射聞名,以往官軍與其戰,死傷於重箭之下者稱最。麻承勳雖鎮開原,但此戰才算他與女真之初戰,受點教訓倒也是好事。”

這番話倒是一位大帥對部下、長輩對晚輩應有的說法,不過李成梁又繼續道:“麻承勳既受箭傷至昏厥,無論是否傷及要害,想必失血過多總不會有假。如此來看,其部恐再難急進。戰報又說努爾哈赤傷一足,雖不知輕重,但恐怕也要撤回赫圖阿拉修整……”

李如柏接過話頭,道:“大帥不必憂心,倘是如此,正方便我四路大軍合圍並剿。”

李成梁瞥了自己這次子一眼,沒說話,又轉而朝李如梅望去。

“大帥,末將正有話要說。”李如梅拱手道:“麻承勳傷重、曹簠謹慎、楊元路遠,這三路大軍如今都難以立刻對努爾哈赤形成威脅。以末將估算,大軍若要按此部署合圍赫圖阿拉,恐怕還需七八日方可。然努爾哈赤這足傷,戰報中所述不詳,以他尚能及時避走來看,應該傷勢不重,甚或不過是崴腳罷了。

如此一來,他在撤回赫圖阿拉的途中或許便能恢復,所需不過一兩日,尚有五六日時間可以用來準備防守。”

李如梅說到此處,似乎有些意猶未盡,乾脆站起來走到立繪地圖邊,指了指赫圖阿拉和周邊的明軍各部所在,道:“兒……末將還是堅持之前的看法,即努爾哈赤不會死守孤城,他依然會主動出兵,爭取化被動為主動,扭轉被四路合圍之危局。”

雖然李如梅的話顯然還沒說完,但李如柏卻打斷道:“你怎麼還這樣看?現在這個局面已經說明,努爾哈赤連在河谷之中擊敗不佔地利的麻承勳都做不到,其餘三部哪個是他能擊破的?

楊元太遠且是偏師,努爾哈赤就算全殲其所部也改變不了大局,唯一符合你說法的只有曹簠所部及我軍本部。然曹簠本就謹慎,所部也堪稱精銳,還有兩千戚家軍壓陣,努爾哈赤拿什麼擊破他?既然不能,那他還能衝誰來?衝大帥本部麼?那是自投羅網。”

李如梅看了二哥一眼,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頂嘴”。帥座上的李成梁雖然垂著眼簾,卻似乎將一切盡收眼底,淡淡地道:“軍議之時,諸將皆當暢所欲言。”

這話雖然本身持中,但此時此刻說來卻無疑於是支援李如梅,李如梅因此朝他和李如柏各抱拳一禮,繼續道:“二哥所言,小弟大多贊同,惟獨最後一句,小弟以為不然。

努爾哈赤伏擊麻承勳一事雖然不算得逞,但無論如何,哪怕是僥倖也罷,至少麻承勳部如今不能再快速奔襲赫圖阿拉了,這總是事實,意味著努爾哈赤如今可以先把麻承勳帶來的威脅暫時擺脫。

於我軍而言,圍剿赫圖阿拉並不急迫;於努爾哈赤而言,打破我軍合圍卻急若燃眉。故我軍各部可以持重,努爾哈赤卻片刻不能耽誤,方才小弟說的那五六日時間,便是決定努爾哈赤此戰成敗之關鍵。

故小弟以為,目下最關鍵的便是防備努爾哈赤鋌而走險。曹簠所部善守,急切間難以擊破;楊元路遠且是偏師,欲破而不及,破之而無用,努爾哈赤也不會去做這無用之工。如此而言,他若不想任憑宰割,唯一的辦法就是來襲我部!”攫欝攫

李如柏冷笑一聲:“就憑他?麻承勳三千人……就算四千好了,他提前設伏也奈何不了。如今我部八千精銳,他倒敢來以卵擊石?”

李如梅皺眉道:“此非敢與不敢,而是非此不可。其來,尚可拼死一搏、絕境求生;不來,那就自陷死地,萬無活理。”

李如柏哈哈一笑,搖頭道:“我看也未必吧?如今他趁著手中實力尚存,倘若主動請降,親自來大帥軍中負荊請罪,大帥念著昔日香火之情,也不是不能網開一面,那豈不也算一條活路?況且以大帥之仁慈,這條活路不比他困獸猶鬥、垂死掙扎來得靠譜?”

李如梅沉吟了一下,仍然緩緩搖頭,道:“小弟以為很難——若是他成功擊破麻承勳,這般做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既然未曾擊破麻承勳,他就不會這樣做了。”

兩兄弟意見相左到了這般地步,李成梁依舊作壁上觀,不肯表明立場。

祖承訓見了卻有些擔心,忍不住插嘴道:“子清這話從何說起?我看子貞的看法挺有道理啊,他努爾哈赤何德何能,也敢來觸大帥虎威,不如早早投降、割地求和來得痛快。”

他這一插嘴,李如梅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看似打瞌睡的李平胡卻突然道:“努爾哈赤這小王八羔子近年來沒吃過什麼大虧,指不定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你以為他不敢來觸大帥虎威,我卻覺得他沒準真有這狗膽。”巘戅戅

然後還意猶未盡地補充道:“我看啊,這小王八羔子現在就是皮癢,欠收拾得很。只有把他打疼了,甚至打瘸了,他才能老實下來,就像……呃,那句文縐縐的話怎麼說來著?”

早年一直因父蔭而為錦衣衛官、前不久才調回遼東的李成梁三子李如楨自認為在京師沾了不少文氣,這時候難得地插話道:“夷狄畏威而不懷德。”

李平胡一拍大腿:“啊,沒錯,就是這句!三公子這些年書讀得看來不錯。”

李如楨面有得色,一旁的秦得倚也笑道:“難得平胡說話,既然這樣,末將也插句嘴:努爾哈赤這廝別的且不說,膽子肯定是不小的,要說他一定不敢來犯,恐怕是低估了他的膽量。”

李興見大夥都開始發表意見,也湊趣道:“這要真說起來,倘若末將是努爾哈赤,又不肯舉手投降的話,末將還真會選擇來南路而非西路。西路那邊反正也走不快,又是善守之將、善守之兵,放在那裡也就是了,沒必要去觸這個黴頭。

大帥這南路雖然是世之勁旅,但有一點卻頗為不利——咱們也是在走河谷之地,且如麻承勳一般,全軍皆是騎兵,只是多了炮營罷了。但炮營在河谷野戰之中很難起效,因此努爾哈赤既敢伏擊麻承勳,自然也敢伏擊我部。”

李如柏見軍中議論逐漸對他不利,不由得沉下臉色,不悅地道:“諸位莫要忘了,努爾哈赤伏擊麻承勳可沒撈到什麼好處,錯非是麻承勳自己無能,中了冷箭,努爾哈赤說不定連自個兒都得折在那兒。如今大帥本部遠非麻承勳所能比擬,他努爾哈赤連麻承勳都收拾不了,還敢再尋死一回麼?”

與李平胡、李興、秦得倚等人齊名的李寧倒支援李如柏,聞言點頭道:“末將同意二公子的看法,努爾哈赤既然拿不下麻承勳,那就真是黔驢技窮了,再以伏擊之法以圖大帥,實屬尋死之道。”

他說了這話之後,孫守廉也表示同意。部下分作兩派,各支援李成梁一子,這時候該是他表態了。

然而李成梁剛要說話,外頭忽然有傳令兵來報,說是努爾哈赤派人送來了降表。

李如柏聞言大喜,笑道:“大帥您看,努爾哈赤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李成梁心中也頗為高興,不過他素喜幼子李如梅,對次子如柏則總有些挑剔,聞言只是點了點頭,然後便叫人將那建州降使請了進來。

降使自稱噶蓋,帶來了努爾哈赤的降書和一封寫給李成梁的親筆信。

李成梁一一看過,見那降表寫得很謙卑,對自己所犯的過錯大包大攬,未曾有一句推卸。不過仔細一看,卻發現努爾哈赤悄悄偷換概念,只說這些事都是因為他襲職不久,還不熟悉大明的法度之故,並非刻意違反云云。

至於認錯、請罪之類,努爾哈赤倒是表現得很誠懇,甚至表示要退還近年來所侵佔的女真領地,“恪守左衛”。與此同時,他還表示要親自來李成梁軍中負荊請罪,同時也開放赫圖阿拉城寨,等待李大爺巡視檢閱。

一言以蔽之,就是五體投地、打罵由人。

李成梁想了想,也覺得努爾哈赤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因為就算按照剛才麾下諸將所討論,努爾哈赤前來伏擊自己,其實也沒什麼意義。

一來,李成梁不覺得努爾哈赤能把自己如何;二來,就算努爾哈赤此來給自己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可那又怎樣呢?大明要摁死他就如踩死一隻螞蟻,根本費不了多大的力氣。換句話說,努爾哈赤終究是要敗,頂破天也只是個早晚問題。這種情況下,努爾哈赤再如何掙扎,最終也是無用。

李大爺放下心來,捻鬚矜持著道:“噶蓋,你去回稟你家主子,就說本帥念在覺昌安父子昔日的情分,這次可以準他請降,不過他所答應的事情卻打不得折扣,每一件都要落到實處。我自會去赫圖阿拉檢視,他可以提前準備退出那些土地了,包括前次哲陳部所屬,他也得檢點一番,完完整整地吐出來……這些你都聽明白了嗎?”

噶蓋按照明禮恭恭敬敬地磕頭領命,半句推辭都不敢有。

李成梁志得意滿,輕蔑地一笑,擺手道:“既如此,你回去覆命吧。”

噶蓋一走,眾將不論方才支援哪位公子的意見,都高聲賀道:“大帥虎威,無人敢逆!”

李成梁哈哈一笑,傲然起身,轉回後帳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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