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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下午,司禮監將奏疏及硃批送至六科。

“六科”即六科給事中,簡稱六科。六科之任意一科均設都給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給事中與給事中,均為從七品,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輔助皇帝處理奏章,稽察六部事務。

六科享有“科抄”、“科參”及“登出”之權。其中“登出”是指聖旨與奏章每日歸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內閣備案,執行衙門在指定時限內奉旨處理政務,由六科核查後,五日一登出。六科還可以參與廷議、廷推,參與朝廷大政方針的制定,監督其執行。

當然,六科最為後人所熟知的大權,在於其有權封駁聖旨,近乎唐時之門下省。因此六科的諸位都給事中雖然只不過是區區正七品,但卻為世人尊為“大都諫”、“大給諫”,當然還有一個很現代化的稱呼,叫做科長。

至於六科本身,尊稱就更氣派了——鸞臺。

唐時,武則天當政,曾將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臺”,時人以鸞臺稱六科,可見六科品級雖低而地位超然,比擬門下。

同樣是武則天時期,曾有一人說過一句極為著名的話:“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為敕!”

這個道理在大明亦然,雖然皇帝的聖旨、詔書都可以不經內閣、六科而直接下發到人,但那樣的聖旨在世人眼中是嚴重缺乏合法性的,也即所謂的“中旨”。理論上來說,如果當事人比較有脾氣,可以直接拒接,皇帝很難以抗旨而論其罪。

今日的硃批,其中一大半都被直接送往戶科,意味著這些硃批都是與戶部或者戶部官員有關的。

如果說此前的都察院是心學派的主陣地,那麼六科就是實學派佔優的一處戰場。這樣的佈局是高拱時代就已經奠定下來的,因為只有如此,才能使實學派在彼時朝堂全面佔優的情況下順利推行自己的施政綱領,否則聖旨都下不來,事情就不好辦了。

時至今日,時任戶科都給事中的“大都諫”是一位熟人,大名蕭良譽。其兄乃是萬曆八年三鼎甲之一、排名僅次於高務實的榜眼蕭良有。

七年時間過去,蕭良有依舊留在翰林院,繼續做他的“儲相”。而其弟蕭良譽因是當年第二甲第五十六名,雖然在此後的館選中堪堪入圍,也做了庶吉士,但散館之後很快便脫離翰林院而外任了,好在畢竟是庶吉士,依舊留京做了京官。

七年下來,他從工科給事中做到兵科左給事中,又從兵科左給事中做到戶科都給事中,終於做到了“大都諫”之一,可謂是位卑而權重。

今年是他上任大都諫的第三年,由於制度所限,大都諫不能久任,所以他也一直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仕途將走向何方。

其實說起來,儘管六科給事中的品秩不高,只相當於地方上的知縣,但其仕途卻很廣闊,升遷也很便捷,遠非其他同級別官職所能比擬。在很多明代史料中都可以發現,不少六科給事中都是連升幾級,其中都給事中一下子從七品跳到三品的都有。當然,只到四品、五品的那也很多。

正因為仕途前景的“彈性”如此之大,當高務實履新戶部尚書之後,蕭良譽就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配合,不給高務實的施政造成麻煩。

這麼做,一來是為自己的前途考慮——畢竟他和高務實本來就是同年,其兄蕭良有更是高務實的好友,兄弟二人都是實學一派,腦門上金光閃亮的刻著一個“高”字;二來也是為了報答實學派尤其是高務實對他的關照——新科進士第五年就混到大都諫,那可不是徐階舉高拱入閣那樣的順水推舟,不是誰都有這樣好命的,這背後顯然有高務實的一份力,一份大力,所以蕭良譽不能知恩不報。

不過,平心而論,蕭良譽也沒料到高務實履新第四天就會鬧出今天這樣大的風潮來,都察院那邊的心學派言官這次宛如發了瘋,今日幾乎一個不落地上疏彈劾高務實,足有好幾十號人。

這架勢,和當年徐階製造“滿朝倒拱”局面的氣派也不遑多讓了。更何況據蕭良譽所知,申元輔本人似乎並沒有親自指揮這次風潮,全是心學派言官們自發的,可見高務實《取用疏》激怒他們之深。

面對此情此景,蕭良譽雖然也有些心中不安,但更多的還是興奮——終於撈到這麼好一個表明立場的機會了!

上天入地,就看這一次的表現!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蕭良譽一大清早的時候就吩咐吏員給自己煮了老大一壺濃茶,以免到時候“找茬”精神不濟。

這些濃茶或許真的發揮了一些作用,所以當奏疏、票擬和硃批一同送來的時候,他的精神不僅是好,簡直稱得上亢奮。

蕭良譽看到的第一份硃批,便是針對申元輔奏疏的答覆。今上的御筆真跡一貫很漂亮,這次也不例外,上面的話不多,只有短短兩句:

“先生老成謀國,所慮甚詳。高疏所未言及之處,朕當召對細問。”

蕭良譽看了,不僅喜上眉梢。

皇帝這硃批雖然非常照顧“申先生”的顏面,先誇他老成謀國、所慮甚詳,然而卻並沒有同意他的意見,將高務實的《取用疏》駁回。皇帝只說對於《取用疏》中沒有說明詳細的部分,會傳高務實召對,細細詢問明白。

看來,皇帝在首輔與第一信臣之間也很難一言而決,乾脆讓他們先“打個平手”,等問明白了詳情再做決斷不遲。當然,也不排除皇帝只是故作公允,其實心底裡早有主見,召對高務實不過是打消外界質疑的一種手段罷了。

只是如果是這樣的話,皇帝到底有什麼樣的主見,卻也不是外人看得出來的。

昔日的少年天子,如今是真的長大了,已經開始有了那種“天威不可測”的手段與風範。

這道硃批沒有什麼問題,蕭良譽仔細再看了兩遍,規規矩矩簽字畫押並用印,然後拿起下一道硃批。

這一道硃批,蕭良譽光看字型就知道皇上動怒了——這上面的字顯得鐵畫銀鉤,崢嶸盡顯,絕非上一道硃批那種藏鋒重蓄的典型趙體。

不止是字如其人,其實從一個人的書法之中甚至還能“字見其神”,即看出書寫之人當時的心情——當然這隻對有較高書法造詣的人有效,春蚓秋蛇的水平就另當別論了,那玩意啥也看不出來。伍九文學

這道奏疏上的票擬就是申時行的那不到四十個字,而奏疏本身頗長,蕭良譽不打算先細看,而是直接看了最後的硃批。

“高務實忠謹昭著,公清素聞,朕久已深悉。爾以狂悖淺薄,瘋言臆語,誹謗部堂,離間君臣,是何居心?著下鎮撫司著實打問來奏!”

“啪!”蕭良譽猛然一拍桌案,興奮異常,忍不住大笑三聲。

“下鎮撫司著實打問來奏”可不是說著玩的,這話屬於“專用”,實際上就是後世所謂的“下詔獄”,而該員也就是欽點的重刑伺候物件。一般而言,皇帝只有在怒極之時,才會在硃批中直接點名“下鎮撫司著實打問”。

不過,正如皇帝打臣子廷杖的時候一樣,不同的說法代表著不同的懲罰程度。

比如皇帝說“廷杖二十”,這個是沒事的,板子必定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打完之後拍拍屁股就能自己走回家;如果是“拖下去重責二十”,這個其實問題也不大,一般來說皮開肉綻是跑不了,但受苦的只是皮肉,不會有“內傷”;然而如果皇帝在這句之後又補上“著實打”三個字,那就大事不妙,多半是要打死人了,但皮外傷反而不會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都是有說法的。

這裡的“下鎮撫司著實打問來奏”同樣也有說法,一般有幾種不同的程度,這一種算是不高不低。

如果只講要在詔獄用刑的說法,那麼其中最輕的就是“下鎮撫司打問”。這種用詞之下,由鎮撫司自行掌握用刑的輕重。

本書前文曾有言,如今錦衣衛中的文臣子弟蔭官已經越來越多,再加上錦衣衛在一般情況下也不願意和文官集團完全對著幹,所以皇帝如果只是這樣說,那麼打雖然是要打,但錦衣衛通常只是做做樣子,絕不會打死打殘。

如果犯官還有其他朝臣上疏援救,甚至是高官的援救,錦衣衛方面了不起意思意思,屁股打紅松松皮也就完事了。當然,犯官本人的家眷聰明的,給鎮撫司方面送了銀子的話,連“鬆鬆皮”都可以免掉。

最嚴厲的則是“下鎮撫司著實打問”,這種用詞之下,錦衣衛方面也會有很大的壓力,因為皇帝必定是為之震怒了,於是東廠肯定會派人監督。這就沒有通融的辦法,只能“著實打”,而文官們一般體格也就那樣,真正“著實打”是很容易出人命的。

“下鎮撫司著實打問來奏”之所以不是最嚴厲的,就是因為它多了“來奏”二字。既然還要“來奏”,那你錦衣衛顯然就不能把當事人直接打死了,當事人都死了你還來奏個鬼?那不是要說什麼都隨你的便了?

文官集團肯定也會在這裡頭摳字眼——他們的確對抗不了盛怒的皇帝,但揪你錦衣衛的小辮子還是辦得到的。所以,錦衣衛也得謹慎,在皇帝這種用詞之下,最重就是打成殘廢,但一定不會打死。

既然都不會打死,蕭良譽這麼興奮做什麼?

道理很簡單,今上自繼位以來凡十五載,對於言官最重的處罰也只是“下鎮撫司打問”,這一次還是頭回出現“下鎮撫司著實打問來奏”,屬於破天荒。

蕭良譽興奮過後,唏噓著自言自語:“到底是十載同窗,還是司徒的面子大啊!”

只不過,感慨歸感慨,皇帝會如此震怒的原因蕭良譽還是要搞明白——申元輔的票擬就貼在彈章上面,明明是打算裝傻充愣保護同派言官的,為何皇上沒給面子?要知道剛才那道硃批裡,皇上對“申先生”還是很給面子的嘛。蕭良譽這才仔細看起這道彈章來。

過了一會兒,彈章看完,蕭良譽忍不住輕哼一聲:“取死有道。”

原來這道彈章的問題出在無限拔高和無限擴大化,它並不只是如申時行票擬中提到的說高務實“謗君”,還扯了很多其他有的沒的。

比如他在彈章中說高務實“任人唯親,非心腹難得要職;公器私用,擅威權遂成鉅富”,又說他“恃聖眷而汙聖譽,憑名器而毀名教”,乃至於說他“專兵權勢如董卓,蔽聖聰不讓林甫”……凡此種種,幾乎把著名奸臣全往高務實頭上套。

蕭良譽之所以不屑地評價了他一句“取死有道”,則是因為如果按他的說法,高務實固然百死不足以謝其罪,但問題是皇帝怎麼辦?

你把高務實比作董卓,那皇上是誰?少帝劉辨?

你把高務實比作李林甫,那皇上是誰?玄宗李隆基?

那你是真的作死啊!少帝劉辯先是被廢,一年後被逼自盡;玄宗李隆基雖然前期不錯,後期卻獨寵楊玉環,朝政荒廢,鬧出安史之亂,唐朝由盛轉衰。

你這個比法,難道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嗎?

至於說高務實任人唯親、公器私用什麼的,又拿不出任何切實證據。

說他在遼東的時候特意調了馬棟等人過去,是為了排擠李成梁,但問題在於高務實去遼東本來就是奉聖意警告李成梁去的,而重用馬棟等人……遼南之戰就是他們打的啊,這麼大的功勞擺在那裡你不看,你光說他任人唯親?你腦子裡裝的是馬尿嗎?

說高務實公器私用所以“遂成鉅富”,這更是荒天下之大唐,京華成勢能追溯到隆慶年間。彼時高務實不過是個伴讀,而且他做的第一筆生意還是穆宗親自批的,是他用免費供應皇宮香皂用度換來的,這裡哪來的公器給他私用了?

難道你還想攀扯高拱?人家已經蓋棺定論,極諡文正了,你這個做法,天下文官誰都忍不了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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