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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晟的這一次請辭,暫時還不能視為投降,因為正常來講,即便閣臣受到彈劾,第一反應也是主動請辭,以示清白。

甚至可以說此處還不該用“即便”,而應該用“但凡”,因為越是地位高的文臣,在受到彈劾時,就越應該及時請辭,用以昭示立場。

通常來說,皇帝在這種時刻肯定不會批准,大抵都是“溫言挽留”,更有那些極受寵信的閣臣在被彈劾之後一邊被皇帝溫言挽留,一邊還有皇帝下旨切責彈劾者,就好比高拱當年就多次受到這樣的待遇。

不過,潘晟在朱翊鈞的心目中地位顯然沒有那麼高,他得到的就是單純的“溫言挽留”,既沒有說明原因,也沒有責備彈劾者。

潘晟雖然以唾面自乾著稱,但終歸還是要臉的,皇帝這種反應,他顯然不能將之當做誠懇挽留,只好自己把自己關在家裡,閉門謝客。

這也是常規操作,甚至高務實上次都搞過,意思就是我現在自己“停職反省”了,你們該怎麼查就怎麼查,我已經不具備干涉能力,絕對不會妨礙司法公正。

於是皇帝也只好跟著“常規操作”一番,下旨讓他“出而視事”。

一般到了這一步,如果外界對他沒有繼續窮追猛打,那麼他就可以重新回到內閣當值了,也就意味著這次風波基本上已經安穩渡過。

然而高務實既然動了手,當然不會讓他如此輕易過關——這又不是過家家,意思意思就算完了。

於是就在皇帝命潘晟“出而視事”的當天,又有彈劾遞進了通政司。

這一次上疏彈劾的人比蕭良譽、王庭諭兩人資歷稍微老一點,乃是萬曆五年進士、時任貴州道監察御史的李弘道。

李弘道這個貴州道監察御史為何能彈劾潘晟呢?因為按明制,監察御史的所謂某“道”,除了該省布政司外,還有兼管。比如說貴州道監察御史,按《大明會典》記錄,他的職責就是“掌理貴州布政司、按察司及都指揮司,協管吏部及直隸蘇州、河間、順德三府督察事。”(注:其餘各道也都有不同的“協管”,此制度是為了避免某部、某地只需要面臨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因為監督的人多了,就不好“打點”了。)

李弘道所以彈劾潘晟,正是因為他協管蘇州府。他彈劾的理由是,發現潘晟的侄兒近期平白得了一批海船,並且停靠在蘇州的某處私港。(注:此時的蘇州轄區與後世有所差異,簡單的說就是大了一些,有河口港。)

李弘道就此認為其中必有問題,因此彈劾潘晟借身份權位謀取私利。

大明朝的監察御史歷來有很多特權,這是此前多次提過的,比如此番就是典型的“風聞奏事”——李弘道沒有拿出任何確鑿證據,僅僅是聽說潘家多了一批海船,就能名正言順的彈劾一位堂堂閣臣。

不過,其實李弘道並不是拿不出證據,如果有必要的話,高務實完全有能力提供給他更加詳細的資料,甚至可以幫他搞到參與此事的某些中間人的口供,乃至於讓這些人反水、出面作證都。

這種罪名對於中間人來說是不致命的,高務實完全可以花錢“說服”他們,他們也一定樂意被高務實如此說服。

只不過沒必要罷了。

高務實要造成的結果僅僅是坐實潘晟的醜行,而不是現在就把整個心學派拉出來決戰,所以現在隱隱約約一些會更好,反正對皇帝來說,他只要知道潘晟不乾淨就行了,具體怎樣的不乾淨反倒不是重點。

有人說“難得糊塗”,這種思想放於此處就非常合適,因為皇帝也知道有些事不能真的徹查到底,否則一旦牽連太廣,到時候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那是給自己找麻煩。

但凡一個政權建立日久,這種情況基本就難以避免,所以通常從上到下都會盡量避免擴大化,皇帝本人也會裝傻,因為朝局動盪對皇帝而言顯然也不是好事。

李弘道的彈劾一上去,潘晟當然就沒法“出而視事”了,不僅出不得,反而還得在家裡繼續寫自辯疏和辭呈。

但這次和上一次不同,皇帝沒有繼續“溫言挽留”,而只是下旨安慰了幾句,同時卻讓內閣行文給都察院,要求都察院查清問題,洗刷潘閣老的清白。

洗刷清白雲雲,當然是客氣話,不能傻乎乎的只看字面意思。皇帝的實際意思就是讓都察院把這事“調查清楚”。

這一來,就有人急了。

急了的人倒還不是潘晟,因為潘晟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都已經在考慮如何回鄉的事了。

急了的人是申時行。

以浙江海商之力逼得潘晟讓賢給王錫爵,是他在和張誠一番懇談後,又思考很久才想出來的一手妙棋。這一手不僅完美地用了一招“乾坤大挪移”,把海商們帶給他的壓力轉移到了潘晟頭上,而且還順勢解決了自己在內閣缺乏幫手的窘境,簡直兩全其美。

申時行和潘晟對實學派可能出現的反應,大致上持相同或說相近的觀點,都認為這一次不會徹底激怒實學派,因為張四維剛剛丁憂,實學派面臨這麼大的變局,肯定要先完成內部調整,然後才能統一對外。

申時行認為,在內部調整完成之前,實學派應該都會謹慎的面對此時的任何朝局變動,尤其是對於沒有直接給他們造成傷害的變動,更應該暫時視而不見,以免出現盲動,導致意想不到的壞結果。

然而潘晟既然算錯,申時行當然也算錯了,高務實很不給面子的選擇了直接反擊。

但申時行現在沒工夫細細思索高務實為何如此,他只知道自己絕不能讓潘晟在推薦王錫爵接替自己之前意外倒臺!

雖說他本人就是首輔,而首輔本身就可以直接推薦閣臣,哪怕潘晟倒臺了,他也可以自己出面推薦王錫爵。

但事實上,王錫爵入閣是潘晟舉薦的,還是申時行舉薦的,其中大有差別。

潘晟舉薦的話,一點事都沒有,因為潘晟是個中立派,不論他舉薦誰——除非是他自己的門生——都不會引起朝野反彈。

但如果是申時行自己舉薦王錫爵,那就有可能被人指責,說他是“任人唯親”甚至“暗植黨羽”。

這種說法只要皇帝不當回事,那就並不致命,只不過卻也會影響他申元輔的威望。

和高務實一樣,申時行也極不願意看見聲望受損的事發生。

所以到了這一步,申時行比潘晟本人反而著急得多,當天就悄悄派了自己的內府管傢俬訪潘大學士府。

申府管家帶給潘晟的話,是申時行提醒他切記不可坐以待斃,更不要寄希望於實學派此番會給他留什麼顏面。

申時行強調,既然對方在如此時刻依然發動猛烈反擊,最大的可能就是實學派內部的主戰派已經佔據了明顯上風,倘若還祈盼對方會放自己一馬,那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申時行提出,潘晟最好趕緊發動自己在朝中的力量進行辯解——倘若不好辯解,至少也要把水攪渾,比如搞出另一件大事,轉移朝廷的注意力。

這一來,潘晟也猶豫了。

雖然申時行沒有指名道姓,但潘晟當然知道申時行口裡的“主戰派”必然是以高務實為首的。因為許國一直都是主和派、穩健派,而實學派內部目前又沒有第三個峰頭,既然不是許國,那當然就是高務實。

可是,時至今日,高務實都沒有要和自己談一談的意思,反而有條不紊的繼續推動此次劾案,顯然是不打算和談了。

可以預料的是,高務實手裡肯定還有後手,因為直到現在,出面彈劾他潘晟的都還是言官,實學派內部的高層並沒有誰跟著上疏論劾自己。

高務實肯定是有能力讓實學派內部的高層人士出面論劾的,之所以現在還沒有,那只是火候未到。

潘晟幾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己透過任何手段把李弘道所彈劾的事壓下去,高務實都會繼續發動進一步的打擊,而且出動的人物多半就不是尋常的監察御史,而多半會是朝廷高官出馬了。

如果事情發展到那一步,潘晟就真的捲入了這次黨爭,而且很不幸地站在了風暴的中心,到時候還想全身而退,那就幾乎真的是在做夢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潘晟慨然長嘆:怎麼就搞成現在這樣了呢?老夫不過是把最後兩年仕途生涯賣給了心學一派,而且這也不是老夫本來就樂意的啊。高求真啊高求真,老夫此前可沒有得罪你,你就不能高抬貴手,讓老夫混個光榮致仕嗎?

可惜感慨沒什麼用,高務實怎麼做,他還真沒辦法改變。

潘晟思來想去,又覺得申時行的主張也暗藏私心:自己現在開始反擊,甚至去把水攪渾,到時候申時行會不會親自下場?

他如果親自下場,那就坐實了自己這次是真的徹底背叛了中立原則,站到了心學派一邊,如此高務實的打擊只會來得更猛烈、更徹底。

到時候,申時行背後好歹是整個心學一派,即便打不過高務實,起碼自保是綽綽有餘的,可他潘晟在實學派面前算什麼?就和孤家寡人沒多大區別,一旦申時行略有不支,轉身就能把他賣了當炮灰,到時候他潘某人找誰哭去?

而如果申時行本人不下場,那就更扯淡了,就憑他潘晟和自己門下那幾個還能使喚得動的門生們,也配和實學派的“嫡系繼承人”高務實交手?

潘閣老不懷好意地想道:沒準申時行這麼做只是想投石問路,而我潘某人不過就是那顆石頭罷了。他的目的,多半就是為了看看高務實到底掌握了實學派多少家底,能夠發動起多大規模的劾案。

憑什麼啊?

你申時行想要知己知彼,想去稱一稱高務實的斤兩,所以就拿老夫當秤砣?

高務實仗著三代首輔的餘蔭和皇帝的聖眷,不把我潘某人當回事也就罷了,你申時行有誰的餘蔭啊?

不錯,你是已經做到首輔了,可你這個首輔能和高拱當年的情況相比嗎?高拱可以把與他政見不同的人排除出內閣,你申時行也能做到?老夫被你們害成這樣,你不考慮千金買馬骨,趕緊先救了老夫再論其他,反而指望老夫來給你當秤砣,掂量掂量高務實的斤兩?

就你這氣魄,老夫瞧著也不像是個能成大事的主,頂多有點修修補補的本事罷了!

潘閣老悶在書房發了一通脾氣,心情倒是暢快了不少,可是問題一點都沒解決。

他發現自己現在真是前狼後虎、進退兩難,簡直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有心想要豁出去幹一把,乾脆就聽了申時行的建議,去看看高務實究竟能厲害到哪去。可是一想到實學派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京華集團的勢力更是無孔不入,他又有些提不起膽氣。

有心想要去和高務實認個慫,寄望於高務實畢竟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把自己的情況說得慘一點,沒準他多少繼承了他老師郭樸的半分仁厚,也就放了自己一馬。可一想到這次浙商聯盟是要挖高務實的根,要在商場上和高務實死磕……

潘閣老由己及人,又覺得高務實恐怕也大度不到這樣的地步,把數百萬的買賣不當數。

難啊!

僅僅兩三天的時間,一直以老當益壯著稱的潘閣老,竟然連頭髮都白了七成。看起來這件事再糾纏下去,只怕遲早把他逼死。

不過潘晟沒有料到的是,他在收到申時行的警告之後又猶豫了兩天,最終讓申時行沉不住氣了。

九月十四,申時行以首輔身份上疏,言徐學謨既然升任禮部尚書,則其出缺的刑部左侍郎一職不可就懸,因此舉薦時任吏部右侍郎宋之韓升任。

宋之韓是高黨骨幹,申時行這麼做當然不是要送高務實一個人情,而是他又提出了另外一點:既然宋之韓由吏部右侍郎升遷刑部左侍郎(注:明制,左尊於右。),那麼吏部右侍郎也該補上。

申時行推薦南京吏部右侍郎趙志皋繼任。

趙志皋,浙江蘭溪人(屬金華府),隆慶二年進士,年紀雖然不小了,但輩分不算高,也是心學派的“後起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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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書友“發光的老虎”的月票支援,謝謝!

PS:之前很久就不太靈的E鍵還沒壞,但今天Z鍵卻忽然之間徹底壞掉了,以至於今晚碼字不得不把輸入法的軟鍵盤調出來,一需要按Z就去軟鍵盤上用滑鼠點一下,寫得簡直糟心。

不過我定了一個同城發貨的新鍵盤,顯示明天就能到,希望沒忽悠我……話說碼字工也真是厲害,機械鍵盤都只能用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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