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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早春的塞北還有些冷,尤其是經過一場一天一夜的春雨之後,寒風似乎更陰冷了一些。
辛愛所部的牧民們,不分男女老幼,都窩在自家氈帳中燒著牛糞取暖,一些女人甚至在討論等草原上的雨水略幹之後,便相邀出去拾牛糞。
牛糞一直以來都是牧民用來取暖和做飯的燃料,草原上的尋常女子,不忙的時候就背個筐子出去撿牛糞,在部落大大小小的氈帳之外,隨處可見堆積的牛糞,牧民日常的生活是離不開牛糞的。
不過,也只有辛愛等部還依舊頑固的維持這種傳統了,在大板升城和歸化城,已經只有尋常牧民依舊以牛糞為燃料,而如大成臺吉等高貴的黃金家族子孫,早已用上了京華大同煤礦販賣到草原而來的蜂窩煤。
牧民們聽說,那是一種沒有任何臭味的好燃料,而且價格不貴,比木炭便宜多了。不過,即便再便宜他們也不會去買——草原上又不缺牛糞,買蜂窩煤幹什麼,那點臭味算不得什麼,也就是尊貴的黃金家族才需要講究這個。
大同煤礦是京華的一處新礦,其實這麼說不對:一來大同煤礦的位置其實是在大同城的西南幾十裡處,二來那應該說是一個煤礦群,有大大小小十幾個礦點。
後世的大同煤礦曾經在很長時間內都是清末、民國和紅朝第一煤礦,高務實盯上大同也很久了,不過他在大同雖然圈了些地,但目前為止也就只挖了些煤,暫時還沒有考慮同時配套冶金產業。
一方面是受“開平供北,河靜供南”的鋼鐵發展整體思路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山西的鐵礦資源主要集中在山西中部,具體是朔州東西兩邊的五臺山區域和嵐縣區域,離大同都有些遠,而山西多山,陸運不是很划算。
非要搞的話,賺當然還是能賺,但利潤率不夠高,至少比起高務實的其他產業來說,這個回報率有些難看,因此暫時就押後了。
但大同煤礦的蜂窩煤生意很好,一開始的時候,高務實是打算靠著邊軍用蜂窩煤取暖、燒飯賺錢的,誰知道大同民間乃至太原民間都有商人跑來買煤,而且量還不小,後來高務實派人調查才知道,山西雖然遍地煤礦,但這個時期的開挖水平很有限,用工成本高不說,安全性還很差,導致價格根本就不便宜。
但京華挖煤已經十多年了,甚至在見心齋還有專門的學堂教挖煤,早已形成了低成本和更安全的採礦作業,因此京華能把成品的蜂窩煤賣得比山西土煤礦的原煤還便宜,自然不愁沒有生意。
這種熱銷很快引起了與山西接觸密切的蒙古人注意,一部分蒙古的貴族們試用了京華的蜂窩煤之後異常滿意,覺得這種火旺耐燒的“不臭牛糞”很適合他們高貴的黃金家族子孫,於是也開始大量購入。
到了後來,大板升城和歸化城的漢人們也開始喜歡上了京華的蜂窩煤,紛紛放棄了他們本來就不喜歡的牛糞,改燒煤了。
京華就這樣意外的開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市場。其實,這也是蒙古人逐漸漢化的一種表現,只不過需要由高層慢慢往底層覆蓋罷了。
閒話少敘,在辛愛部的牧民們窩在部落氈帳裡圍坐取暖之時,四十里外的一處山坡後,一支剛剛臨時冒雨駐紮的騎兵大軍正在發放薑湯。
這支騎兵大軍足有五六萬之眾,兵出多門。
中軍是大成臺吉部和歸化王庭的嫡系精銳,一共有三萬之眾;殿後的是高家騎丁和麻家達兵,一共四千;前鋒所部是恰臺吉的六千精銳;左右兩翼就複雜了,反正是一大堆的臺吉們,除了青把都臺吉,還有打兒漢倘不浪等俺答昔日的得力大將,一共有一萬五六千騎。
全軍加在一塊兒,大概是五萬六千騎兵,這幾乎是整個土默特一半的實力。
停下來紮營是麻貴的主意,本來按照大成臺吉和恰臺吉這“正副統帥”二人的意思,應該直接奔襲過去,殺辛愛一個措手不及。
但麻貴不同意,他覺得全軍本來就是奔襲而來,而且還是冒雨奔襲,現在離辛愛部已經不遠,由於雨勢的關係,辛愛部連探馬都沒放,全都窩在老營沒動。
此時此刻,不必太擔心偷襲失敗,而應該擔心雨後的大軍是否會有疫病。
這個年代,感冒發燒可是有機會死人的,就算這種倒黴鬼不會太大,但大量的感冒發燒也會嚴重拖累大軍的戰鬥力,而大軍即便擊敗辛愛,也要防備不知何時出現的圖們汗察哈爾部精銳,因此提前紮營喝些薑湯之類驅寒之物很有必要,具體的作戰完全可以等雨停之後立刻發起——對於騎兵而言,四十里路的距離影響並不大。
其實恰臺吉覺得麻貴的擔心有些多餘,因為這個年代的蒙古騎士冒雨前進是很尋常的事,五六萬大軍真正可能因為感冒發燒而死的人頂破天不會超過一百,他不覺得這會嚴重影響戰鬥力。
至於說圖們汗的動作,恰臺吉認為他不可能那麼快就趕到,所以己方大可以在擊敗辛愛之後好好休息恢復一下,然後再去迎戰圖們。
但大成臺吉卻同意了這個觀點,至於他是真的仁慈的對待部下,還是僅僅只是看在高務實的面上給麻貴個面子,那就無從得知了。
生薑是麻貴提供的,高家騎丁和麻家達兵都帶了不少這種“戰略物資”,尤其是財大氣粗的高家騎丁,每人帶了兩斤生薑掛在馬屁股後面,現在都拿了一半出來熬湯,個別人甚至還從油紙包裡摸出一點紅糖摻在自己的薑湯中,看得蒙古人一陣眼紅。
麻貴的所謂後軍其實也沒多遠,吊著把漢那吉大軍的尾巴而已,這個安排顯然是把漢那吉擔心明軍方面損失太大而故意安排的。
現在既然紮營,麻貴便來了中軍,和把漢那吉、恰臺吉、青把都、打兒漢倘不浪等人商議接下去的軍情。
其實當前的軍情比較簡單,因為昨天的春雨,恰臺吉所部的探馬小心翼翼的打探了好多回,確認辛愛所部毫無防備。
這就很簡單了,沒有經過召集的辛愛部,理論上在短短几十里的距離就算發現了這支大軍,也頂多能召集一萬左右的部下作戰,五萬鐵騎壓上去,連曼古歹戰術都沒必要,直接衝陣就能解決。
就算要玩一點戰術,也只需要包抄合圍一下子。
畢竟大家都是土默特人,戰鬥力相差不會太大,一旦打衝陣,人數的眾寡基本就決定勝負了。
在一眾蒙古臺吉們看來,麻貴所部甚至根本不必出動,只要遠遠的看他們取勝就行。
其實說實話,麻貴本身的求戰**也不強,在他看來,蒙古人打蒙古人,關他一個漢人屁事?
哦不對,他是回民。
這個年代的回民還沒有某個時期那樣多事,大明不把他們當外人看,他們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看,漢回關係比較和諧。
實際上,大明似乎對願意歸化的任何民族都挺寬厚,早期的就不說了,就說當前,東李西麻兩家都不是地地道道的漢人——李成梁本身是漢人血統,但祖上在唐朝時就避難於朝鮮,在其高祖時才回歸大明。
但不管是朝鮮華僑後裔的李成梁,還是蒙元時期色目人後代的麻貴,他們肯定不會把自己看做“外國人”。
說起來,古代的中國在這一點上,氣魄還真不是一般的大,無論漢、唐亦或是大明,似乎都覺得“入中華則中華”是很正常的現象。
譬如漢朝的金日磾,唐朝的阿史那社爾、哥舒翰,大明的……呃,大明的就太多了。
先來個血統純正無比的,納哈出,此人是成吉思汗四傑之的木華黎一脈,在元朝當然也是位高權重,到了北元仍舊被封為丞相,權勢不減。洪武二十年降明,被封為海西候,死後兒子察罕改襲瀋陽侯,由於藍玉案被牽連而死。
再來個也是皇親國戚級別的,金忠,是元世祖時太保、恆陽王也先不花的六世孫,他的蒙古名是也先木幹。也先木幹是蒙古王子,能征善戰,素有兇名,在朱棣第四次北伐時投降,賜名金忠,被封為忠勇王,並參與了其後兩次北伐,因功加太子少保、太保。
然後來個國公級別的,吳成,原名買驢,元朝從二品右丞,洪武年間歸順大明,爵至清平伯,死後贈渠國公,子孫襲伯爵至明亡。
可能有朋友會覺得,給這幾個元朝王子王孫封王加爵只是出於安撫故元舊民目的,那再看看下面幾位。
脫歡,是個蒙古族中常見的名字,永樂朝也有個脫歡,漢名是薛斌,繼承其父薛臺武職,跟隨朱棣北征立功,進都督同知,後封永順伯。
與薛斌相比,更為英勇的是其子薛綬。在舉世震驚的土木之變中,瓦剌軍發起最後的衝擊時,明軍將領薛綬領軍負責殿後,死戰不降,箭支用完後還繼續持弓抗敵。
明知必死而不退,這是何等的英勇?瓦剌軍惱恨他堅持不降,將其殘酷肢解。
如此勇士,誰不敬仰?
連瓦剌人都不知道的是,薛綬是蒙古人,壽童才是他的本名,薛是賜姓。蒙古人殺害了薛綬,後來發現他是蒙古本族人,殺害了本族的勇士,瓦剌士兵都為之後悔哭泣。
“絃斷矢盡,猶持空弓擊敵。敵怒,支解之。既而知其本蒙古人也,曰:‘此吾同類,宜勇健若此’,相與哭之。”
同樣是在土木之變中,奉命領軍殿後同也先交戰的都督吳克勤、恭順伯吳克忠兄弟,也是蒙古人,兄弟二人奉英宗之命,領軍一萬五千斷後,成為瓦剌大軍首先攻擊的目標,兄弟俱歿於陣中。
吳克勤之子吳瑾在數年後的曹欽謀反中率幾名親兵阻擋曹欽叛軍,力戰而亡。從最早歸附的都帖木兒,漢名吳允城起,到其孫輩吳瑾乃至其後,吳氏一門多有歿於王事,對明朝忠心耿耿,所謂滿門忠烈,難道不就是指他們?
然後還有孫鏜,不少人知道他,是因為在北京保衛戰中在西直門大戰也先,數年後又在平定曹吉祥謀反時發揮重要作用。其實孫鏜也是蒙古人,他出生在東勝州,那地方如今叫做脫脫城——沒錯,就是恰臺吉的領地脫脫城。
同是在京師保衛戰中力戰瓦剌的左都督毛福壽,同樣是蒙古人,死後贈侯爵,傳爵直至明亡。
大明蒙古官員太多,一個個講的話,不知什麼時候能介紹完,隨便再挑一些三品以上的簡略介紹一下。
李賢,原名醜驢,韃靼人,官至右都督;金順,瓦剌人,本名阿魯哥失裡,官至都督僉事,封順義伯;後軍左都督馬克順;左軍左都督柴永正;都督同知王斌;都督同知季鐸;都督同知於忠;都督同知高禮;都督同知陳守忠;都督同知丁順;都督同知白忠……
正三品以上的蒙古族明朝高官,實在是為數不少,難以一一列舉,至於其他低品級官員及將領數量,各位看管自然可以根據比例加以大致推算。
有明一朝,始終有蒙古族勇士與漢族軍隊並肩作戰,一直到明末流寇作亂時,也有不少蒙古裔的將領與其作戰。
譬如猛如虎,薊鎮中協總兵官,署都督僉事,與張獻忠、李自成起義軍作戰,後在河南南陽戰死;虎大威,從軍有功,累官山西參將,崇禎年間為副總兵,署都督僉事,率軍鎮壓農民軍,後在河南汝寧戰死……至於最著名的滿桂,這位想必都不需要介紹了。
其實漢人王朝的這一傳統思想,也是高務實敢於考慮用政治和經濟手段收服蒙古的基礎之一,因為在此時的漢人看來,不管你是哪一族的出身,只要你“歸化”,就是自己人。
而此時的蒙古人呢?也很簡單:我是跟著大汗混的,我就是蒙古勇士;我是跟著皇帝混的,我就是大明忠貞。
血統?去他孃的血統,誰給吃的,誰就是爸爸。
所以,血統幾乎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而“歸化”很重要。
俺答王庭被朱翊鈞賜名“歸化城”,不是隨隨便便給個名字那麼簡單,其背後是有深刻政治意義的。
漢人之所以強大,就是因為漢人其實根本不在意血統問題,漢人在意的是文化。
你信了漢家文化,我就認為你是漢人了,你要是不信漢人文化,那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蒙元為什麼只統治了漢地幾十年就灰溜溜敗退回草原了,而韃清就能坐穩江山兩百多年?
因為蒙元拒不漢化,而韃清,至少它面子上漢化得還挺徹底——最後滿人把自己的文字都漢化沒了,《滿文老檔》在後世幾乎成了死密碼,滿語也幾乎成了“歷史語種”。
為何後世事多的邊疆地區裡頭,始終沒有出現內蒙和東北?無他,漢化程度高而已。
打仗固然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之一,但顯然是個“蠢辦法”,只應該存在於其他手段都解決不了的情況下。
在經濟手段和政治手段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動不動就想著打仗的,一種是少不更事,這個不必多解釋,血氣方剛的時候面對問題,誰都會更傾向於暴力解決,這是人之常情;而另一種,則是別有所圖——比如李成梁。
在確定讓把漢那吉繼位徹辰汗之後,辛愛就屬於政治手段不好解決的人物,而且高務實認為暴力解決他可以達成某種政治目的,因此他不幸成為了高務實選中的戰爭目標。
看著麻貴進賬,把漢那吉等人都露出笑容來,把漢那吉本人最是親熱,親自站起來表示相迎,口中則道:“麻總戎,你來得正好,咱們正商量軍務呢……來,坐下說話。來人,給麻總戎上茶,上好茶!”
蒙古軍中也是有禁酒令的,尤其在大戰開打之前,不過把漢那吉是個“斯文人”,喜歡給客人上茶……
麻貴笑著謝過,不卑不亢地坐了下來。
大夥兒都坐好之後,把漢那吉便笑吟吟地道:“麻總戎,咱們幾個剛才簡單商議了一下,你部遠來是客,又旅途勞頓,明日就負責看護輜重就好,衝鋒殺敵這種事情,咱們幾個代勞就好,你看如何?”
現在的蒙古軍並非兩百多年前西征的那會兒,輜重還是有的,只是比較少而已。讓麻貴看護輜重,其實就是告訴他不必參戰。
麻貴對此無所謂,因為高務實給他的命令裡頭,並沒有非要他參戰不可的說法,甚至還隱隱露出一種“血戰則免,打落水狗不妨上一上”的意思。
因此麻貴頷首應命,道:“麻某明白。”他不能稱末將,因為他這個副總兵理論上比把漢那吉現在的空頭龍虎將軍地位還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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