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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巡撫張任親自到了南寧,名義上是去視察南寧河港的擴建,其實他的目的全廣西都猜得出來,一定是去迎接大勝歸來的高按臺。
巡撫畢竟是巡按名義上的上級,通常來說,巡按上任的時候,巡撫出來迎一迎,就已經是很客氣的表現了,像這樣跑上近千里去迎接,顯然是破例。
但張任覺得,高務實的確值得他破例。
這位按臺上任以來,沒有找他半點麻煩不說,還給他解決了好一長串的麻煩,不僅如此,甚至還救了他一命。
現在,他又給朝廷立下大功,幫皇上覆了“九世之仇”,國威大振!
如此又怎麼當不得他親自一迎?
當然,南寧河港的視察倒也不是純粹的裝模作樣,的確是有必要關注的大事。
這件事還是跟高按臺有關:他那個振興廣西經濟的宏偉勾畫,其最關鍵的運輸節點就是南寧這個左右江匯合之地。張任作為巡撫,當然是要關心的。
不過這些都可以略過不提,只說張任領著一大批廣西官員迎了高務實之後,先是去了南寧城中設宴慶功,然後又將高務實請上了南寧景緻最佳之地青秀山,說是高按臺來廣西近一年,一直忙碌有加,如今萬事妥帖,合該休息幾日。
一應廣西地方官員都不在張撫臺的邀請之列,除了一路陪同送行的黃芷汀之外。
張任本來並不知道高務實和黃芷汀之間的私人關係,他只知道兩人曾結伴同行大半個廣西,後來黃芷汀乃至黃氏土司就莫名其妙的成了高按臺的鐵桿打手。
當時張任只道是高按臺人品高貴,感化了叛服不定的土司們,這次見了黃芷汀,他才知道情況似乎更復雜一些——這位黃大土司眼裡,除了高按臺之外,根本容不下其他人,連自己這個巡撫和她說話,她的反應都經常會慢半拍,但只要高務實開口,她就立刻全神貫注,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張撫臺五十好幾的人了,這要是還看不出點端倪,那隻能說是瞎了眼。不過他稍稍打量了一眼這二人,卻也不得不點頭,實在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遺憾,那就是雙方的家世確實有差距。
黃氏土司,真要論歷史,當然相當不俗,比高家還源遠流長。但這家世一項,卻不能單論歷史,還要看門第高度。
高家乃是實學宗門,不僅是“吾家世宦”,更是兩代大儒之家——嗯,如今高求真只怕也要沾上大儒二字的邊了,那就是三代大儒。
這不是不得了,這是太不得了了!
在大明,有錢固然算不得尊貴,甚至世勳也算不得尊貴,唯有大儒,那才是真的尊貴——士林仰望,天下景從。
就好比楊慎當年,都發配在雲南了,他寫一篇文章,也會立刻傳遍天下,讀書人只要能早一日讀到他的新作,都能為之沾沾自喜、顧盼自雄。
這才叫大儒,這才叫尊貴。
昔日沈萬三也有錢,哪個讀書人把他當回事?如今王侯也高貴,幾個讀書人會仰慕他們?
但是張任知道,哪怕現在高務實辭官不做、掛冠歸家,天下任何讀書人見了他,也要主動施禮,尊他一句“高六首”。
在大明,只有士林地位,才是判斷尊貴與否的決定因素。
而高按臺這個地位,那真是就差上天了啊……
不過這事兒張任也就能在心裡想想,他一個外人,可沒法就這件事插嘴。何況,他把高務實請賞青秀山,也不是為了管這些閒事,他是要請教一下廣西接下去該怎麼做的。
請教,真的是請教。
高務實的手段他已經見識的夠了,但其他方面都好說,惟獨有一件事他不得不甘拜下風,就是實學派這幾年常說的“經濟”。
經濟二字,在高務實名動天下之前,一般做“經世濟民”來解釋,昔日唐太宗李世民的名字就來源於此。
但在“高龍文”三字響徹寰宇之後,“經濟”二字,卻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按照高務實自己所說,所謂經濟,就是創造更豐富的物資,並且按照更優異的方式來分配。他甚至更進一步地說:經濟,是實學的基礎,也是關鍵目標。
這實際上已經是把實學引入到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張任有些似懂非懂。
對於實學理論,張任並非完全陌生——這個年代的儒者,實學派的人知道心學派的觀點,心學派的人知道實學派的觀點,並不是很稀奇的事。
但是哪怕是高拱在講實學的時候,也會費功夫去說“氣”、“理”之類的內涵和關係,惟獨高務實,既不談氣,也不說理,他幾乎只說“經濟”。
不光說,還付諸於實踐,親自來做表率——京華,就是他的實踐成果。
京華崛起不過十年時間,如今恐怕已經強大到能跟揚州鹽商集團分庭抗禮了,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而他在庚辰科的策論中,把天下各種弊病皆歸根於“窮”的狀元卷,也是大家都看過的,張任本來不是實學派的官員,但現在也越來越覺得高務實的觀點有道理。
此時的儒者,還沒有完全變成韃清時的犬儒,張任感到高務實所言有理,就開始琢磨起其中的道理來,而高務實在廣西的一連串勝利,更是為這些道理的正確性寫下了最好的註腳。
因此,張任要來請教一下高務實,到底怎樣在廣西搞這個“經濟”。
張任把這件事當做“論道”,因此選了青秀山這樣的地方。此地雖然還沒有後世的景點“塔影天池”——那塔在後世來說是古塔,但其實它建立於萬曆四十六年,現在還不存在——但“天池”還是在的。
而且,南寧曾有一位富商在青秀山天池邊間過一處別院,雖然在此時早已見慣了“世面”的高務實看來不算大,卻也足以容納一兩百人在其中居住。
不過這富商後來敗落了,天池別院就成了無主之地,由於就在南寧城角,也沒有匪盜敢來佔據,於是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南寧府的“物業”,張任自然是能借用一下的。
當張任安頓好,打算去找高務實論道的時候,卻聽下人說高按臺和黃大小姐帶著人遊山去了。
張任本來不想礙眼,可是高務實任期不久,好不容易創造這樣適合論道的環境,不去打攪也不是路,只要苦笑著自言自語:“老夫看來非要做個多餘的人了。”
再一問,原來高務實一行去了鳳凰嶺,於是也帶著人趕了過去。
自古傳說,“鳳棲梧”中的鳳凰就是在邕州,也就是南寧,所以在南寧,跟鳳凰有關的地名很是不少,鳳凰嶺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張任趕到的時候,並沒有看見什麼少兒不宜的畫面,幾十個高家家丁和相當數目的思明狼兵跟著,能怎麼不宜?高務實和黃芷汀正在山頂上,迎著晚春的山風,朝山下指指點點,有說有笑。
看到張任不辭辛苦地跑來,兩人似乎有些意外,但還是聯袂前來迎接。
“老夫先陪個不是,打攪二位雅興了。”張任笑呵呵地道。
兩人自然連道無妨,然後高務實便問起張任的來意。
張任不好上來就說正事,便說也來看看風景,言此地風光秀麗,正是文人雅士該來之所。
高務實當然知道他是在瞎扯,但文人雅士嘛,有時候不風流也得裝一裝風流,便笑著道:“撫臺既有雅興,何不賦詩一首,也好留作後人憑弔?”
張任不料他明明能看出自己的用意,卻還真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推辭不得,只好左右看了看,吟道:“青山四時常不老,遊子天崖覺春好。我攜春色上山來,山花片片迎春開。”
然後笑著佯嘆一聲,道:“久不作詩,生疏得很了,此事還是應該求真你來,以你的文名,若是在此留詩一首,才當得上後人憑弔一說。”說罷,就做了個“請”的手勢。
高務實看了一眼黃芷汀,見她也眼巴巴看著自己,似乎……別有用意。
心中一動,猜出她的那點小心思,不由笑了,也就不再推辭,走到一處能俯瞰南寧城的位置,稍稍沉吟,念道:“
天池明鏡魚沉淵,群山碧玉鶴當空。
松海觀花雲靉靆,飛瀑流香月朦朧。
何地梧桐棲獨鳳,此處邕城攬二龍。
莫道嶺南多瘴癘,無邊秀色在險峰。”
黃芷汀還在琢磨這詩的意思,張任已經哈哈大笑,道:“好一個‘莫道嶺南多瘴癘,無邊秀色在險峰’,求真少年有志,才學卓然,正該賞險峰之秀色!”
頓了一頓,又道:“邕城乃南寧古稱,古人說鳳棲梧之地,便在邕城。‘攬二龍’想必是指左右兩江匯聚南寧吧?嗯,也是好句,只不過……這‘飛瀑流香’卻是指那處景緻,老夫倒是孤陋寡聞了。”
高務實呵呵一笑,卻不作答,朝黃芷汀望去。
黃芷汀先有些不明所以,忽然福至心靈,想到那日自己與“張不虛”在那潭中,被瀑布激流衝進地下河之事,一下子明白過來。想到那日自己衣不蔽體,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不由得頓時粉面飛紅。
你說的無邊秀色,真的是在險峰嗎?
難道不是“飛瀑流香”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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