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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保從張居正的大學士府離開之時,腳步輕快,斗笠下的一張圓臉也帶著微笑。
他與徐爵一前一後走到門前的轎子前,剛要上轎,街角處卻轉過來三個人影,腳步有些踉踉蹌蹌,互相攙扶著而來。
馮保原本是打算直接上轎的,一見那三人走來,立刻停住,站在轎邊,把門簾拉開,做出一副侍候徐爵上轎的模樣。
徐爵也注意到那邊的三人,只好配合馮保演戲,一步上前,就彷彿自己才是正主兒一般。
那三人也看見了馮保等人,其中一人口齒含糊地喊了一聲:“誰……誰在那兒?不,不知道……宵禁嗎?”
徐爵臉色一冷,轉過身來,森然道:“爾等深夜醉酒,難道便知道宵禁了?”
原來那三人之所以踉踉蹌蹌互相攙扶,是因為醉酒之故,他們三人現在離馮保這邊已經不遠,一股酒氣直衝過來,惹得徐爵心中不喜。
倒是馮保對酒氣毫無反應,只是見這三人似乎有來生事之意,才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喲呵?”另一名漢子大著舌頭,甩開另外兩人,往前踏出兩步,昂著下巴,拍了拍胸口道:“我等乃是錦衣衛,今日是出來巡夜的,這宵禁還禁到我等頭上來了?”
之前那名漢子也上前,伸手做了個攔阻的動作,嘿嘿笑道:“不錯,錦,錦衣衛巡夜,正好撞,撞見你們犯了宵禁……跟,跟我們去一趟吧!”
徐爵下意識偏過頭看了馮保一眼,只見馮保臉色陰沉,一言不發,不禁壯了膽氣,朝那三名錦衣衛冷笑道:“跟你們走一趟?去哪?北鎮撫司嗎?”
那三名錦衣衛似乎也愣了一愣,還是打頭那人反應得快,甚至看來還被驚得醒了點酒,目光一凝,喝道:“區區夜犯宵禁,何須北鎮撫司,我三人便不能先拿了你們麼?”
徐爵剛要答話,卻不想身後的馮保忽然冷冷地開了口:“若非北鎮撫司依皇上旨意辦案,就憑你們三個,也敢大言不慚說要拿我馮……馮府之人?”
此言一出,倒一時把三個錦衣衛的傢伙震住了,互相對視了一眼,面上都有猶豫之色。
其實後世因為一些影視作品的渲染,人們對錦衣衛的理解有些偏頗和狹隘,大多數普通人對於錦衣衛的印象就是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武藝高強的天子親軍,而且還大多都是反面形象,而對其地位和執掌的認知,基本都是一個詞:特務。
通常的說法是:錦衣衛是一個特務機構,是作威作福、欺壓百姓的東廠鷹犬。然而事實上,這些印象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事實,大多數反而都與史上錦衣衛的實際情況相去甚遠。
錦衣衛中真正負責“特務”工作的人,在整個錦衣衛機構當中,大概只佔百分之五,以“緹騎”為主,由北鎮撫司掌握。
這些緹騎人數其實並不算多,譬如憲宗成化年間,錦衣衛掌衛官所統緹騎就只有一百人,專門負責監察京師的不軌、亡命、盜奸、機密大事;巡捕官所統緹騎也只有二百人,專職捕賊。這些緹騎的來源主要是“大俠或賈人子”。
另外就是,東廠也在錦衣衛中選取了八十人,多是“捷悍利牙爪者”,專門“鉤察出人帷簿間”,太監汪直專寵時又曾開設西廠,緹騎人數比東廠要多一倍,職權更在東廠之上,能夠“糾察中外文武大小及民間事”。
這些緹騎(有偵緝職權的錦衣衛校尉),才算得上“特務”,人數一般不超過六百人,佔錦衣衛總人數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五(注:一個所滿編是1120人,錦衣衛有17個所)。而且緹騎是從民間挑選,和一般衛所人員是父子世代承襲的規定不同。
簡而言之,大多數父死子繼的錦衣衛,其實不算什麼特務,只是單純的“天子親軍”,也沒有什麼緝拿不法的職權。錦衣衛真正令官員們警惕、畏懼而又反感的權力,其實掌握在北鎮撫司手中。
而且,即便北鎮撫司擁有這些“特務”許可權,他們的工作也並非偵緝尋常百姓,而是監督偵緝官員。雖然欺壓百姓的事情有時也在所難免,但畢竟不是主要的,後世之所以把北鎮撫司渲染得猶如十八層地獄,說到底問題還是出在它的執掌——對付官員。
筆桿子掌握在文官手裡,錦衣衛北鎮撫司作為對付文官的暴力特務機構,還能指望有多少好名聲不成?哪怕錦衣衛抓的官員裡面,一百個被抓的有九十九個都是罪有應得,但只要抓錯了一個,或者抓了一個名聲不錯的,那就是洗都洗不掉的汙點,只能被文官集團反覆渲染放大,最後一葉障目,成為錦衣衛的罪證。
這三人既然是錦衣衛,自家人當然知道自家事,所以對方開口就是一句“去北鎮撫司”,他們立刻就不敢隨便介面了——那代表人家肯定是官員,或者官員家眷。
京城這種地方,作為世襲錦衣衛,欺負一下小老百姓或許問題不大,但這裡是全天下官員最多的地方,隨便拿塊磚頭砸進人群裡,說不定就能砸死一兩個八九品的官員。雖然人家只是八九品,可京裡的八九品官員也不是開玩笑的,那可都是文官,指不定還是翰林出身,豈是他們這群大頭兵能惹得起的?
所以帶頭的那錦衣衛頓時就慫了,乾笑一聲:“哦……看來有些誤會?哈哈,不妨事,不妨事,咱們也就是路過,順口問一句罷了……敢問先生貴第?是哪個馮府?”
這時候,按理說正扮演隨從角色的馮保應該答話,但馮保心中惱怒被幾個錦衣衛醉漢壞了心情,便沒有開口。徐爵只好冷哼一聲,道:“好教諸位軍爺知曉,我家老爺是太子大伴、司禮監秉筆、東廠提督馮公。”
三名錦衣衛醉漢聽得“東廠提督”四字,直接嚇得面如土色,渾身如篩糠一般抖了起來。後面兩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口中含含糊糊也不知道是在求饒,還是在自辯。
打頭那人稍微強點,雖然也在篩糠,好歹還能站著,只是連連作揖打躬,口裡道:“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老爺竟然是馮督公身前之人,萬死,萬死。”
馮保見他們畏懼自己威名,心情好轉了不少,見徐爵還想狐假虎威訓斥他們,輕咳一聲,打斷道:“爾等雖然眼瞎,好歹還算知事明理,既已知罪,這次姑且不咎,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一邊說著感激的話,一邊爬起來就跑,生怕馮督公家的人忽然改變主意。
馮保見他們走了,冷哼一聲,徐爵連忙讓出轎前的位置,讓馮保上轎。
但他們卻不知道,在街邊拐角處,那三名醉漢毫無醉意的對望了一眼,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道:“小公爺真是料事如神,咱們的人在這兒守夜守了大半年,終於算是等到了。”
另一人也是嘿嘿一笑:“小公爺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料事如神的,只怕是另有其人。”
最後那人則擺了擺手:“這些事莫要多說,莫要多說!咱們只管安心辦事就好……要知道,那位爺可有的是錢,咱們這回只怕賞賜不少,還是趕緊回去稟報,拿了賞錢才是正理。”
“正是如此!”
三人相視一笑,立刻勾肩搭背,開開心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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