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物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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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工作外，其餘的全部時間你父親都呆在家裡，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看一些你完全看不懂的書。你知道，那些書是工程相關的，你也知道，你父親是名校工程專業畢業。

但他從來不做任何和工程相關的工作，他寧可領政府救濟金，掃大街，也不去找工作。

認識他的人，都稱呼他為奇怪的老約翰。

是的，你的名字來自他。你很奇怪為什麼你母親不願意讓你和你父親姓卻給你取同父親一樣的名，但你從來沒有問過，你覺得這種問題除了會得到一頓怒罵甚至是毒打外什麼都得不到。

你記得小學時老師讓你寫你的父親，你在作文中將你的父親描述成一位家境優越，有修養有學識的紳士。在你的作文裡你的父親是一位橋樑工程師，住在富人街區，他很愛你，會給你展示他的橋樑模型，會給你講睡前故事，會帶你去野營。那是你對父親的全部幻想，雖然你父親一項都沒有做到。

你特意請父親在這篇作文上簽名，他只是草草一簽沒看內容。

因為這篇作文你被老師批評，同學嘲笑你異想天開，母親對你的作文怒不可遏。

這些你都習慣了。

比起母親家，你更喜歡呆在父親身邊。儘管他的房子又小又亂，晚上睡覺的時候床墊下全是蟲子擾得你不得安生，但你父親不會對你大吼大叫，不會喝醉了亂砸酒瓶子。在這裡你可以看那些同齡人看不懂的書，有的是數學，有的是物理，你父親家中的書多到數不清，大多是殘破的，你時常看到一些只有一半的公式不知道另一半是什麼。

只有在看書的時候，你才能體會到久違的快樂。你知道你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就像你父親比絕大多數人要聰明一樣，你們是一樣的，你覺得你理解他，他也理解你。

你時常會想，你沒有朋友，不是因為你洗得發白的舊衣，不是因為你那個從垃圾桶裡撿來的書包，也不是因為靠不斷生孩子來謀取政府補貼的家庭，只是因為天才總是孤僻的。

你父親這麼古怪，因為他是個孤僻的天才。

你父親時常一個人靜靜坐在房間裡，對著一本你覺得晦澀難懂的書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一直到黃昏將至才不情不願地拿著清潔工具出去工作，處理街區的垃圾。等到晚上才回來，帶著滿身的垃圾味，隨便找點能吃的東西，吃完繼續讀他的書。

曾經你父母還住一起的時候，你母親經常咒罵他是瘋子。但這個瘋子會回答你的每個問題，會用微波爐熱好你能吃的飯菜，會提醒你吃飯，會讓你上床睡覺，甚至會在你上學的時候把你送到街區口。

你喜歡這個瘋子。

你最喜歡和父親一起吃飯，他的動作永遠是最利落的，哪怕是坐在地上也要挺直脊背，手上從不沾染任何醬汁，不會發出咀嚼食物的聲音，也從不在吃飯的時候與人交談。

每當你住在父親家時，他都會在早上的工作結束後順便給你買一個燻肉蛋三明治，雖然母親在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你做三明治，有蛋有肉有番茄有生菜有沙拉醬，比父親買的更加豐盛，但你還是喜歡父親買給你的。因為你知道父親從來不吃三明治，他買是為了你，而母親只是她單純的想吃。

你喜歡這種獨一無二的感覺。即使父親並不喜歡你，他給你買三明治可能也只是隨手一買，但這是14歲以前的你唯一能擁有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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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歲那年，你同你的哥哥姐姐一樣，從母親家中搬了出去。

你的離開沒有惹得母親的咒罵和爭吵，她已經交了新男友，又生了兩個小孩。再次成為母親讓她的脾氣都好了不少，她無暇再關注你，你也不像小時候那般會時時清掃家裡。

實際上，她可能巴不得你搬出去。家中多了三個人，原本寬敞的家也變得不夠用了，你的離開可以空出一個房間來，她也無需承擔任何撫養你的費用還可以照常獲得津貼。

得知你想搬出去的訊息，姐姐桑妮還聯絡你讓你去她那裡住。她是位很優秀的女性，憑藉自己的努力獲得全額獎學金讀了警察學校，畢業後進入了當地警局，現在是一名女警，她也很樂意照顧你這位優秀的弟弟。

但你拒絕了，因為你想和父親住。

對於父親居然願意讓你住到他家一事你感到很驚喜。即使他表示他已經支付過撫養費所以不會在你身上多花一分錢，他只給你提供一張小床，你的一切開支都要靠自己，但這依舊是一件讓人吃驚的事。

你覺得他會接受，可能是因為你是你父親的三個子女中和他相處最多的。

為了賺錢，你開始每天早上送牛奶和報紙，放學之後去打零工，儘管如此，你的成績依舊優異。

這些年母親一直在不斷的換男友，甚至還找了一份工作。但父親還是老樣子，一個人獨居，沒有朋友，固執地像一根釘子一般紮根在不屬於他的富人街區。

前幾年他開始寫筆記，筆記本上全是讓人看不懂的公式和草圖。姐姐去看望過他好幾次希望他換份工作換個居住環境，每次都以爭吵結束，自從去年他把姐姐帶給他的東西全都扔出去以後，姐姐就再也沒去看望過他。

你也開始發現，你和父親是不同的。

你根本就不瞭解他也無法理解他，但你又那麼渴望理解他，這可能就是你固執得想要和他住在一起的原因。

但你並不討厭他，因為他是唯一會去參加你的家長會的長輩，雖然你只有兩個長輩。

你很奇怪，為什麼你的父親從來不提及他的親人。母親尚且會在醉酒的時候大聲咒罵她那個只會喝酒家暴的父親，但你的父親就像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一樣，沒有任何親朋好友。

你只知道他是移民過來的，你甚至不知道他曾經的國家，他的過往。你有時覺得他一定出身一個家教特別好的富貴人家，有時又覺得他和你母親一樣是在一個充滿暴力的貧民窟家庭長大的。

他從不提及這些，只是孤獨地呆在他的小屋裡與世界隔絕。

他真是個怪人。

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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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歲這年，你為了籌集大學學費，進入一家牛奶工廠打工。

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你每天得不停地搬運盛倒半人高的牛奶桶，每天工作十個小時，嘈雜的廠房難以覓得一處安靜之地，同事間粗鄙的玩笑讓你無法融入他們。

你是這裡的名人，因為你考上了曼徹斯特大學，雖然不及你父親的母校但足以讓你身邊的人刮目相看。你知道，你的命運即將因此而改變，這一切都因為你非凡的頭腦，這是你父親所給予你的最寶貴的東西。

但是你依舊看不懂你父親看的書，不懂他寫的筆記，他在你心中的形象更加神秘，他比你想得更加聰明和出色。你發現你無法成為他，所以你沒有報考你曾經想讀的和他一樣的橋樑建造的專業，而是選擇了生物學，你真正喜歡的學科。

為了慶祝，你用你攢下的錢買了一套你能負擔得起的得體的西裝送給父親，向他分享你的喜悅。可惜你父親並不喜歡這個禮物，你從來沒見他穿過這套你為他精心挑選的西服，甚至可能沒有拆開過這份禮物。

從那一天起你才深刻意識到，他根本就不愛你，他不愛任何人，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曾經你以為的他對你的與眾不同只不過是你的錯覺，你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個有血緣關係的路人。

在認清這一切後，你搬了出去，在桑妮的幫助下獨自租下一個距離學校很近的，環境更好的沒有垃圾和老鼠的公寓。你再也沒有送給你父親任何東西，只是像桑妮曾經那樣偶爾去探望。

父母這個詞終於離開了你的生活，你不再被任何事物所約束，真正開始做自己，開始體驗屬於自己的生活。

你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