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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行市山下,斯波軍開始轉移後退。
餘吳湖附近群山環繞,難以維持大軍補給。
佔據大巖山,東野山等出入北近江平原的通道之後,義銀準備把大部分軍勢回撤到鹽津城一帶,接受後續補給,重整殘軍。
義銀坐在本陣中,用著早膳,松茸乾熬粥做得藥膳,說起來還是真田信繁進貢的松茸,很是滋補。
昨天大戰一場,又淋了雨,晚上再被真田信繁的殺降之舉嚇了一跳,義銀的身子骨真有些疲透了。
他到底不如姬武士身體素質強健,隨軍的醫師便開了松茸粥這道藥膳,給他補補身體。
義銀此時喝著這碗松茸粥,忍不住冷哼一聲,看向身邊侍奉的蒲生氏鄉,問道。
「那個傢伙還在陣外跪著?」
蒲生氏鄉點頭道。
「嗨!從昨天半夜來了之後,老老實實跪到現在。
君上,我看她的樣子,昨天大戰之後就沒有休息過。
身上的兜胴沒脫,還淋了雨,受過傷,又紮紮實實跪了一夜,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麼熬。
萬一熬不住,出點什麼事。。」
義銀一摔筷子,粥也不喝了,站起來罵道。
「熬不住?死了活該!
她不是很能耐嗎?兩千多號人說埋就埋了!厲害呀!我都不敢這麼幹!
她既然這麼能耐,還跪什麼跪?自己想幹嘛就幹嘛去!」
蒲生氏鄉還沒回話,陣外已經傳來真田信繁淒涼的大喊聲。
「真田信繁生是斯波人,死是斯波鬼!
懇求君上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若是君上之後還認為我罪無可恕,我願意切腹謝罪!」
義銀指著幕布外,對蒲生氏鄉說道。
「你聽聽,中氣十足,不知悔改,像是要死的樣子嗎?禍害遺千年!我死了她都不會死!」
蒲生氏鄉低聲說道。
「君上,真田軍出兵一萬人馬,現在只剩下不到五千,幾乎人人帶傷,已成哀軍,她們的領袖已經在您陣外跪了一夜。
真田眾作為唯一加入近幾戰場的關東一系人馬,這次又立下大功,若是您連一個申辯的機會都不給真田信繁,就有些。。有些。。」
義銀瞪了蒲生氏鄉一眼,他知道蒲生氏鄉替真田信繁說話,乃是出於公心。
行市山上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正看著義銀怎麼處理此事,一著不慎,就是寒了將士們的心。
義銀心裡也很為難。
真田眾的功勞,他不否認,也願意重賞之。但真田信繁坑殺織田俘虜的行為實在太惡劣,影響了他對織田家和談的計劃。
重罰功臣嘛,不合適。如果要功過相抵,真田眾死了這麼多人,不給恩賞也不合適。
這群甲信山地的山民原本就是關東的不安定因素,這次又是真心實意為斯波家而戰,死傷慘烈。
如果因為奉公得不到恩賞,從此怨恨上了斯波家,之後西上野之地出現不穩,又要再起波瀾。
武家重利輕義,沒什麼太多道德約束。
武家政權之始,就是源賴朝從朝廷討來了土地的分配權,以御恩奉公的方式,授予麾下姬武士,形成了御家人制度。
簡單來說,就是你替我砍人,我給你恩賞,達成雙方都能夠接受的契約。
時光來到五百年之後,雖然御家人制度早已沒落,但奉公恩賞這一武家基石,已然成為武家政權的核心價值觀。
真田眾為斯波家拼命,死了一半人,硬是啃下了大巖山防線,逼退了織田信長,這份功勞太大了,義銀是不能不賞。
要是他以真田眾屠殺俘虜為理由,拒絕恩賞,是難以服眾的。真田信繁的態度又這麼好,乖乖跪了一夜,更讓義銀找不到理由發飆。
想了一想,義銀對蒲生氏鄉說道。
「讓那個混賬東西給我滾進來,我倒要聽聽,她想怎麼解釋。」
蒲生氏鄉鬆了口氣,鞠躬之後匆匆走了出去。
義銀揉著太陽穴,也不知道該怎麼收拾這個柴鹽不進的野猴子。
當真田信繁真的到了他的面前,灰頭土臉,精神萎靡,一身兜胴染血,刀槍劃痕清晰可見,也著實有些可憐。
義銀看著心軟,硬著口氣說道。
「到我面前還穿著一身重甲,裝什麼可憐?來人,給她卸了。」
真田信繁搖頭道。
「君上,並非我故意矯情。
只是這些血都乾透了,不用熱水潑,是卸不下來的。況且,裡面還有些連著我的傷口,現在已經結了痂,強行卸下來又要流血。」
真田信繁說得大大咧咧,義銀聽得心裡一緊,連主將都如此悽慘,真田軍上下必然更加不堪。
他沉默半晌,說道。
「你們打得很好,但這不是你肆意妄為的理由。功是功,過是過,別以為立了功就可以胡作非為。
自古殺降不祥,你一下坑殺兩千餘人,甚至不做篩別,連姬武士都不給一個體面的切腹,無義無禮!禽獸不如!
天下武家是一體,我反織田是為武家之未來,倡導武家命運共同體之大義。
你倒好,一樣土埋兩樣人,有沒有腦子!」
義銀最惱怒的就是真田信繁玩了一手人人平等,把姬武士和足輕一起坑殺。
斯波織田之戰,乃是義銀與織田信長的路線之爭。
義銀指責織田信長破壞武家傳統,顛覆武家天下,這是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確。
若是真田信繁將姬武士單獨列出,給予體面的切腹,這事還能夠解釋的過去。
可偏偏這群山民腦子不轉彎,直接把姬武士和足輕一起埋了,這可是嚴重的政治錯誤!
織田家的姬武士,那也是武家,也是義銀要團結的物件。
從這次斯波織田之戰開始,織田家臣團中就一直存在不想和斯波家為敵的聲音。
因為織田信長的利益和武家的利益並不一致,織田姬武士團對織田信長的革新政策也是多有詬病。
柴田勝家等尾張派有力武家,其實明裡暗裡都有消極怠工。
只是織田信長技高一籌,硬是用利益誘惑,逼著柴田勝家這些尾張武將派在越前國擋刀。
義銀一直在用武家大義,分化織田家的戰鬥意志,增加織田信長的動員成本。
經過餘吳湖合戰,織田家內部肯定更不想打,織田信長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真田信繁搞了一出一視同仁的坑殺,義銀能不氣急敗壞嗎?
篩選一下很難嗎?給個體面的切腹很難嗎?一定要用最羞辱的辦法,將高貴的姬武士和低賤的足輕一起坑殺,這不是打臉是什麼?
面對義銀的憤怒,真田信繁耷拉腦袋,一副任打任罵的可憐樣。
罵了一會兒,義銀有點累了,坐回馬紮,看著這個裝死狗的真田信繁,哼了一聲。
「怎麼不說話?你不是想要申辯嗎?」
真田信繁伏地叩首,幾乎是五體投地,有氣無力說道。
「君上,真田眾兩戰賤嶽,兩戰大巖山,四次大戰,死傷超過五成,軍中將士無不帶傷,幾乎家家帶孝。
她們的怨氣怒氣。。說句丟人的實話,我也是事後才
知道坑殺之事,但即便我事先知道,我也不敢阻止呀。
攻打大巖山之前,我是為了鼓舞士氣,下令大巖山上下不留活口,但。。我真沒有坑殺俘虜的意思。
您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我沒事給自己找這麼大一麻煩,我有病啊?」
義銀瞪了她一眼,罵道。
「亂來的事你幹得還少嗎?你就是有病!」
嘴上罵的兇,義銀的語氣卻有些鬆動。
大家都是領兵的人,許多事一點就透,真田信繁也的確不好辦。
古代約束軍紀就是靠打和殺。
隨便離開佇列,二十軍棍就砸上去。戰時後退,不管理由直接梟首示眾。
平時撒個尿都得算時間,超過時間直接軍棍伺候。十人連坐,有一人跑路,剩下九個一起受刑。
在這種極度壓抑人性,全靠暴力維持軍紀的環境中,人很容易被逼瘋的。
所以,時不時要給將士一個發洩的渠道,例如屠城數日不封刀。
真田軍一日之內死戰四場,傷亡過半,竟然沒崩潰,還打贏了,在任何國家都是超乎想象的奇蹟。
但軍隊之內,積累的負面情緒也一定到了極點。面對曾經殺害自己同僚的織田俘虜,真田眾幹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這時候別說是真田信繁,就算是斯波義銀自己在場,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夠約束住這群殺才。
畢竟這裡是島國,分封制度下,主將對軍隊的控制力並不強。
換而言之,真田信繁這個鍋背得挺冤。
義銀還在沉默,真田信繁已經取出一份血書,雙手奉上。
「君上,真田眾自知有罪,這是軍中將士自請切腹謝罪的名單。
真田眾不敢懇求君上恕罪,只求君上不要功過相抵,免了兩百斯波編制的恩賞。
我們可以死人的,再多死一點也無所謂,可是斯波編制,求君上仁慈,不要不給我們。」
說到動情處,真田信繁伏地不起,哽咽難言。
義銀看著縮頭縮腳,一副窩囊樣的真田信繁,心底卻有一股寒意冒氣。
這群山民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她們已經死了一半人,還可以坦然面對死亡,只求恩賞不變。
在她們眼裡,恩賞比生命更重要。這些人在山裡過得是什麼日子,竟然如此輕薄生命?
他抖開血書,七八尺長的布條直接落在地上,滾出老遠。攤開的白布上密密麻麻都是手指印,一眼之下,義銀竟看不出有多少個人。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別看真田信繁唯唯諾諾,搖尾乞憐,但事實上,手裡拿著血書的義銀,才是揣著一塊燙手的山芋。
要是義銀此刻真的說一句不寬恕,剝奪恩賞的話,他都難以想象真田眾那邊會發生什麼事。
此時的義銀,看向真田信繁的眼神都變得有些不同了。
原本看著有些煩心的野猴子,天天沒事給自己找麻煩。這會兒看著,怎麼這人變得順眼起來了?
真田眾佔據西上野之地,橫跨甲信山地,另一頭還有義銀恩賞真田信繁的松代地區,影響力很廣。
山民信仰獨特,抱團厲害,滋野三族正在加速向真田信繁這個發達的老鄉靠攏。
在這次戰爭中,山民們也確實盡力,真田眾爆發出駭人的戰鬥意志,配得上天下第一兵的美譽。
這群又臭又硬不怕死的山民,握在自己手裡,是一把好用的尖刀利刃。但這把刀是開了雙刃,傷敵的同時也要防著傷己。
義銀嘆了口氣,好在真田信繁對自己忠心耿耿,真田眾這把刀暫時不會出什麼問
題。
至於未來的隱患,說來可笑,義銀身邊的長期問題還少嗎?先顧著眼前,慢慢處理吧。
權衡利弊之後,義銀用眼神示意蒲生氏鄉,把地上的血書重新捲了起來,放在自己手上。
義銀站起來,用血書卷成的布棍,敲了敲真田信繁的兜,罵道。
「真田眾勞苦功高,該給的恩賞,我自然會給。兩百斯波編制一定會給你,別哭哭啼啼做小男兒狀,看得我渾身難受。
你也一天多沒休息了,下去好好吃一頓,睡一覺,有什麼事等睡醒了,養好精神之後再說。
蒲生氏鄉,帶她下去收拾收拾,給她燒點熱水卸甲,找個醫師看看傷勢,安排休息。」
蒲生氏鄉鞠躬接令,真田信繁千恩萬謝,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但義銀卻是心裡無奈。
自己好似一言九鼎,威風凜凜,其實就是看著橫,其實慫。
真田眾殺降這件事,只能是捏著鼻子先裝糊塗,且看織田家那邊有什麼反應,再作打算。
———
義銀心裡慫的很,織田信長又何嘗不是如此。
餘吳湖合戰,織田軍六萬對斯波軍三萬,機關算盡,優勢佔盡,硬是打不過,只能退走。
別看織田信長嘴上叫囂著,再動員,再開戰,其實心裡也是很不安的。
原本想著斯波義銀也不想繼續打,回頭還是會來找自己談判的,織田信長裝自信倒也裝得坦然。
可是,等到斯波軍坑殺二千餘織田家俘虜的事情傳來,織田信長反而懵了。
斯波義銀搞什麼呢?說好的以打促談呢?殺俘是幾個意思?斯波家真的想和織田家拼個你死我活?
原本心裡有底的織田信長,忽然就沒了底,摸不清斯波義銀的想法,她也變得慫了。
麻桿打狼兩頭怕,就是斯波義銀與織田信長兩位主君的心態。
說是權傾天下的兩巨頭,其實心裡的鬱悶只有自己知道。
管得越多麻煩越多,因為人心是管不住的,稍有差池,就是最高的個子,頂最大的黑鍋。
美曰其名,權力越大,責任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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