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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銀笑道。
“妙印法師這話,我不敢苟同。
孩子不懂事,我們可以教。妻子犯了傻,我們就不能勸勸?
這武家天下,是我們妻子的,也是我們孩子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孩子的。”
義銀說著,用筷子把一片蘿蔔乾夾在碟中,遞給甲斐君,看著他喜滋滋得吃起來。
“天下六十六國,石高二千萬,人口一千萬,武家不足百萬。
若是武家不能團結一心,這天下遲早是要丟的。不是丟在我們手裡,就是丟在我們的孩子手裡。
給孩子們留下這樣一個滿目瘡痍的未來,你們於心何忍?
只要武家之間少幾分征伐,家裡的糧食就能多吃幾口,家裡的女人就能少死幾個。我們的孩子,就都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這兩年關東大旱,貴如高門望族都是半飢不飽,各家還要擴充軍備,徵集本就僅剩無幾的糧食。
孩子們都在長身體的年紀,卻是吃不飽穿不暖,這是為人父母的樣子嗎?”
妙印僧越聽越不對勁,說好的不談政治,只談內院男兒之事。
可義銀拿著甲斐君當工具人,一句句話是狠狠往丈夫們的肺管子裡戳。放眼望去,一個個男兒家哭得快接不上氣來。
妙印僧暗道一聲不行,再這麼下去,場面就要控制不住了,他出言說道。
“女人們的軍國大事,我們有什麼辦法?
即便英明如上杉殿下,還不是想討伐佐野領就要動員軍備,秋收之後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我們男兒家,只能眼睜睜看著,又能怎麼樣呢?”
妙印僧嘴上說著上杉輝虎,可誰不知道越後雙頭政治,斯波義銀也脫不了干係,這是指桑罵槐。
你斯波義銀滿口仁義道德,指責武家們不該咋的咋的。你自己那邊就要攻打佐野領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怎麼好意思說別人呢?
義銀微微一笑,說道。
“我剛從近幾回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勸阻上杉殿下,休戰止戈。
旱災越發嚴重,遠遠望不見盡頭。這時候不該動刀兵,反倒應該修繕水利,以工代賑,共渡災荒才是。”
妙印僧一愣,見義銀一臉悲天憫人的姿態,有些不敢相信。
由良成繁是佐野領討伐戰的主要推手,妙印僧對其中內幕是有些瞭解的。
斯波義銀竟然否決了看似十拿九穩的佐野領討伐戰,拒絕了這塊天大的肥肉。站在武家的角度,真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決策。
“津多殿,此話當真?”
義銀點頭道。
“這幾年,我在關東近幾看到了太多的人間悲劇,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武家要打這些永遠打不完的仗?
天下武家皆出自同源,大家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兄弟姐妹。
就因為一些利益糾紛,一些個人野心,我們就陷入了百年的戰亂,陷入了永遠看不到希望的絕境中,這真是太愚蠢了。
我已經命令關東侍所奉行所,組建一個武家互助機構,名為武家義理促進會。我將投入一萬六千石糧食,作為機構第一批啟動資金。
其中一半,幫助關八州的孩子們前往斯波領求學,提供免費食宿。讓孩子們看看不為戰爭而活的武家,是可以過上美好新生活的。
另外一半,用來幫助關八州之地的地方村落,恢復在長期戰亂中經久失修的水利設施,提高畝產。
停止戰爭,修繕水利,提高糧產,儘可能得幫助大家渡過災厄。”
義銀沒有提及利根川水利改道工程,因為改道工程遠比修繕水利浩大。他擔心這些丈夫們不相信,先讓人嚐嚐甜頭,再一步步引導。
可即便不提水利改道,單單是那一萬六千石的糧食投入,就驚呆了在場的丈夫們。
島國土地貧瘠,每年產出的糧食吃飯都不太夠,能攢下來的更是十不存一。
一萬六千石,那是數十萬石的中等大名,整個領地省吃儉用一年,才能省下來的庫存糧。
義銀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把大一筆糧食,投入歉收絕收嚴重的關八州之地,真是壕無人性。
一萬六千石糧食,在饑荒中可是貴比黃金的救命物資,斯波義銀就這麼往水裡丟了?不索取任何回報的丟了?
妙印僧即便再推崇這位武家奇男子,此時也變得不太敢相信。他想了又想,才小心試探道。
“您。。實在是太慷慨了。”
義銀笑道。
“妙印法師覺得我在開玩笑?”
妙印僧連連搖頭,解釋道。
“不,我自然是相信津多殿的。只是不太明白,津多殿如此做,對斯波家有什麼好處?”
義銀目露悲傷,嘆道。
“即便是你們這些男兒,也要學著姬武士那樣功利,無法理解我的想法嗎?
我原本以為,你們會懂我。
我一個男人,死了母親,死了妻子,我這輩子即便拼搏到老,有什麼意義?斯波家業繁榮昌盛,又能怎樣?
我所做的事,我付出的一切,只為源氏先祖的託付,只為武家天下的延續。
從鶴岡八幡宮取下八幡太孃的御白旗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身上有著一份對武家天下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已經失去了母親妻子,也沒有膝下兒女。瞭然一身如我,願意將天下武家看作我的親人,我的孩子。像一個父親那樣,去愛她們。
我有一個夢想,願自相殘殺的武家姐妹們不再刀劍相向。
我有一個夢想,願武家兄弟們不再為戰死的妻子而哭泣。
我有一個夢想,願所有武家親眷不再受飢寒交迫之苦。
我有一個夢想,願大家的孩子都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我有一個夢想,願亂世重歸太平,四民各安其職。
我有一個夢想,願武家天下既壽永昌,萬世不變。
我誓為武家萬世開基業。不管別人理不理解,我都會堅持去做。
我要讓丈夫不再失去妻子,讓孩子不再失去父母,我要為武家趟出一條新的道路。
一條不打仗,不死人,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的新道路!”
義銀說完,全場鴉雀無聲。然後,便是衝破雲霄的哭聲。這些丈夫們發瘋似得嚎哭,完全沒有了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儀態。
連一直對義銀心存警惕的妙印僧,也是低頭慚愧,心中默默為義銀點贊,自己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斯波義銀無愧為武家奇男子,他的心與武家丈夫的心是共通的。
只有他才能理解丈夫們的辛酸淚,不像那些女人,總是在打打殺殺,總以為打仗就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妻子,孩子,太太平平一個家,就是丈夫們的期望。他們沒有野心,他們只要家人們完完整整。
義銀的不戰呼聲,徹底征服了這些丈夫。他呼喊的六個夢想,喊出了這些丈夫們的心聲。
妙印僧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衝著義銀深深鞠躬,說道。
“今日方才知道天下真有聖賢,津多殿便是我武家男兒的聖人。
父愛如山,當如是也!
老朽竟以一家利益看輕聖人德行,實在有眼無珠,慚愧!該死!”
一群丈夫一起伏地叩首,緊跟妙印僧高呼聖人,眼神越發炙熱。
許多年後,金山城居館內院招待過斯波義銀的廳堂,成為了無數武家男女朝聖的首選。
在這裡,偉大的武家現世神為所有武家勾畫了未來的道路。
武家天下永不倒,胯下牛馬永為奴。
———
在武家丈夫們的歌功頌德下,義銀第一次走上神壇,被捧為活聖人。這是他成為武家現世神的第一步,人格神化的起始。
他在金山城的成功,就在於他完美迎合了武家丈夫們的渴望。一個武家男兒崇拜的絕世男人,為所有武家男兒吶喊出了他們的心聲。
而他們的幸福,將建立在無數底層牛馬的血淚上。可即便如此,後世又有多少人會為牛馬抱不平?
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唯有槍桿子裡出**,武家不會甘心自己走入歷史的垃圾堆。想要改變這一切不公,牛馬就要用鐵與血來爭。
也許有人會說,義銀二世為人,一肚子現代社會的三觀,都不忍直視這個慚愧的武家亂世,他怎麼能做出這等反**的事情來?
曹操十九歲設五色棒打權貴,二十五歲秉公上書直言,二十九歲為漢征戰大破黃巾,後來怎麼成了漢賊?
義銀,他有的選嗎?外掛不是無敵的,他的成功其實是由時代浪潮促成的。
天下亂了百年,人心已然思安。若是放在百年前,武家人心躁動思變,他宣傳反戰,誰會鳥他?
順勢而為,逆勢則亡。
五百年一出的人物,還有五百年才會在天上下雨,地上長毛的時候,降臨人間。義銀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沒有改天換地的意志力。
義銀的枕邊人,身邊人,追隨者,他在乎的那些人都是姬武士。
他可以不去看不去想那些底層牛馬的苦難,但他無法忽視身邊這些他所關心女人們的幸福。
成為武家保守派的旗幟,有違他的前世三觀,卻能讓他和他的女人們得到幸福。
他內心矛盾著,一步步走上這條道路,猶如當年的曹操。當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當他有了責任和負擔,他選擇了自私,當一個凡人。
最終,義銀活成了自己前世最討厭的模樣,燈塔的模樣。
———
秋收忙後,萬物蕭瑟。
北條幻庵回到小田原城,在天守閣拜見北條氏康母女。她一臉慚愧,對北條氏康鞠躬道。
“非常對不起,沒有能夠完成您的囑託。”
北條氏康笑道。
“姨母一路辛苦了。”
但她的內心,卻不像面上那樣淡然,說話間只覺得喉嚨乾澀,忍不住咳了兩聲。
一旁的北條氏政為母親遞上茶水,北條幻庵忍不住問道。
“氏康殿下最近身體不適?”
北條氏康笑了笑,說道。
“秋深天涼,忽然間就覺得不舒服,果然是上了歲數。”
北條幻庵嘆道。
“氏康殿下這是操勞過度,還請好好靜養,保重身體。”
北條氏康笑道。
“我這身體竟然不如姨母康健,真是讓你見笑了。家中日常事務大都交給氏政處理,我也輕鬆不少。”
北條幻庵對北條氏政微微鞠躬,說道。
“氏政殿下近來做事越發沉穩,氏康殿下您也可安心休息。”
聽著兩個老人對自己評頭論足,北條氏政一臉恭敬聽著。
她是在佐野領犯過大錯的家督,害得北條家翻車,差點就要家業敗落。
如今她能夠坐穩家督之位,已然是母親拼命挽回了敗局,讓家業轉危為安,家臣團才會這麼太平。
可就因為佐野領合戰的汙點存在,北條氏政做事不得不更加謹慎,家臣團對她始終是不放心。
若是放在以前,兩位長輩對自己指手畫腳,北條氏政年輕氣盛,未必願意忍氣吞聲。可今時今日,她的不滿都只能壓在心裡。
兩位老人的心思並沒有放在北條氏政身上太久,已經開始聊起斯波義銀之事。
北條氏康沉聲道。
“姨母這次在金山城,可曾與津多殿照面?”
北條幻庵苦笑道。
“津多殿刻意避開我,完全不給我見面的機會。
我無從探知他對北條上杉兩家結盟的真實態度,但從越後傳來的情報看,津多殿似乎預設了此事。”
北條氏康點點頭,問道。
“可我聽說,津多殿在金山城,掀起了很大的聲浪。”
北條幻庵嘆道。
“津多殿在金山城只待了一夜,卻得到兄弟會丈夫們的熱烈追捧。
您可知道那裡的丈夫們現在如何稱呼津多殿?皆直呼聖人。”
北條氏康愣了一愣。
“竟有此事?”
北條幻庵苦笑道。
“由良成繁都沒能見上津多殿一面,他便馬不停蹄下鄉去了。
據說是以妙印僧為首的金山城,館林城,忍城,足利城等各家丈夫聯手,幫津多殿疏通了鄉間村落的兄弟關係,直接下鄉視察。”
北條氏康越聽越不對勁,問道。
“視察?他要做什麼?
上杉輝虎不是正在準備反攻佐野領嗎?津多殿放著佐野領這塊肥肉不管,去上野國東南的鄉間村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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