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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貓登上這雲頂之巔,環顧四周,已再沒有比這更高的山了。入眼所見,只有如海一樣的滾滾白雲,雲海中偶爾有幾座高山冒出頭來,也只能將將冒出一個頭來,成了這雲海當中的一座島嶼,此外便是藍天與太陽,連一朵雲都看不見。

“仙境也不過如此吧!”崔南溪睜大眼睛望向遠處。眼界開闊了,心也開闊了,只覺神仙們的住處怕也就是這樣,乾乾淨淨的藍天,一望無際的雲海,一眼能看到世界的盡頭。

清空明淨,遠離凡塵。

“咱們這一路倒是順利,崔某本來以為要接近傍晚的時候才能爬到這裡來呢,沒想到還不到半下午就到了。”崔南溪對宋遊說道,

“果然心情輕快了腳步也會跟著輕快起來。”

“早到早好。”宋遊隨口應付著他。

“可惜這一路沒有遇到神仙,看來是崔某與神仙無緣了。”崔南溪左看右看,又笑了笑,

“不過能遇到先生這樣的修道高人,也是值得了。”

“不敢當不敢當。”

“一路爬山上坎,想必先生也餓了,胥樂快取乾糧梨兒來。”身旁的護衛也帶了個包裹。

包裹中裝了些蒸餅,還有幾個模樣醜陋個子也小的梨兒。

“出門在外,崔某也沒帶好吃的,剛出門時拙荊倒是費心做了些點心,不過剛出門兩天就吃完了,倒是這梨兒……”崔南溪樂道,

“是我們昨天早晨爬山時在路邊見到的,不知先生有沒有見到。別看它生得醜陋、小個,不如平州貢梨漂亮,可是吃起來卻又香又甜。那棵樹上結得不多,我們雖不好意思全部摘完,可是實在喜歡,也只留了幾個給後來人。請先生務必要嚐嚐。”

“我們也帶了乾糧的。”

“那便……換著吃?”

“也好。”宋遊聽他說時便已露出了微笑:“其實我們也在路邊摘了一些野果,不算充飢,只是解饞。”這何嘗不是一種緣分。

於是他也不多推辭,只拿出自己帶的饅頭,又拿出自己摘的地果,與崔南溪和名叫胥樂的護衛分著吃。

三花貓則吃湖邊買的魚乾。曬得乾乾脆脆的魚乾,她左右兩邊牙齒換著嚼,嚼出明顯的咔嗤聲,聽來也讓人心情舒暢。

崔南溪摘的野梨兒果然好吃,看著醜陋,可皮卻很薄,裡面是充滿汁水的果肉,下嘴時都不消用力,輕輕的就能咬下一口來。

而宋遊的地果別看其貌不揚,味道在野果子裡也算上上品了,有一股極好聞的清香,清爽怡人,是上等的美味。

會當凌絕頂,美景無限,又有山間美食,自然心情爽快,鬱悶消退。

“不知先生準備何時下山?”

“我倒不急。”

“崔某也不急!”崔南溪說著,頓了下,

“不過崔某沒有先生那般本事,必須要在日落之前下山,才能透過鐵索,晚了就太危險了……”

“那還早。”

“是啊。”崔南溪露出笑容:“今日風景可要看飽了。”看著遠方的廣闊天地,好似無邊無際,又亙古如此,真讓人感覺人的渺小,百年短暫。

崔南溪難免有種自己那些追求、抱負在這天地之間都顯得很可笑的感覺,又有拋下一切只去尋訪自在的衝動,只是嘆一口氣,回過神來,映入眼前的除了這浩然天地,還有蒼莽人間。

既然不是仙,難免被俗事牽掛。

“唉……”崔南溪心中感慨、又羨慕道人的逍遙自在,而這時,他身邊的道人已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小玉瓶,取出一枚小紅丹服了下去。

道人盤膝坐著,面朝雲海。不遠處的官人似是有所感慨,獨自坐著,對著廣闊天地呢喃自語,聲音很小,卻也飄入了他的耳朵:“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倒也有幾分悠閒。

宋遊轉頭,想告知他一聲,自己將要入定,見他感懷萬千,也不忍打擾,便閉上眼睛。

“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那自語聲仍舊不斷傳來。

宋遊已神魂出竅,趁崔南溪不注意,化作一隻燕子,飛上天際。飛起來之後,天空變得更遠了,雲海變得更廣了,世界變得更大了,而這聞名大晏、引得無數人來的雲頂山,也只是海中一座小島罷了。

只往無盡的蒼穹飛去,感受天空宇宙的壓迫感,疲倦了單調了便掉頭而下,又感受那強烈的失重感,聽風聲呼嘯。

隨即扎進無邊的雲海中,在霧茫茫的世界中穿行,不時幾個急轉彎。大山莽莽,四季景色都在眼裡。

見山腰百花齊放,蝴蝶翩飛,不知從何處來的旅人屈身摘下一朵,低頭輕嗅,便消除了爬山的疲憊。

見山底綠樹如茵,湖海茫茫,煙波渺渺,風光秀美,有漁人站在小舟之上,戴著草帽遮陽,轉身將手中漁網撒出一個渾圓,噗一聲落入水中。

見風吹落山間紅葉,鋪成地毯,燕子翼尖擦過,彷彿也碰掉了一片。見小鹿在山間低頭吃草,燕子從它頭頂輕巧劃過,幾乎沒有聲音,卻還是引得它抬起頭來,警惕的左看右看。

見雲頂山後有個常人難至的湖泊,淺處白沙如牛奶,深處淡藍如冰玉,遠看在陽光下透著比純淨的寶石更清透的光彩,近看又可見一層層波瀾被風推過來沖刷著白色石子,真是世人難見的美。

又見山風經過,萬樹低頭成浪。不知名的雀子在地上啄食,花豹潛伏在叢林之間,有蟲兒從落滿腐葉的地裡鑽出,又有許多尋仙者沿著小路往山上走。

掉頭往上,從雲海中躍起,眼前只有天空,又是何等的逍遙自在。繞著雲頂山飛舞一圈,那山體石壁上的石刻都清晰映入眼中,每一條橫向波紋都是風和歲月留下的痕跡,隱約辨別得出當時的模樣,但絕大多數細節早已淹沒在了時間長河中,這世上又有何人能夠久長?

崔南溪朝燕子看來,被山頂寒風吹得縮起脖子,面上有意外也有欣喜,燕子卻不管,只一振翅,又飛向遠方。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不知過了多久,燕子才貼著山壁飛上來,在崔南溪和護衛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撞入道人的體內。

道人卻沒有立馬睜眼,而是繼續閉著眼睛,藉著方才眼中所見的天地盛景,心中觸及的玄妙感懷,仔細感悟此時此刻這方天地的靈韻與玄妙。

這雲頂山本來也是名山,可出名的也只是它的高度和險峻壯美的風景,不過曾經卻有修士在這裡修行過,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修士在這裡留下了石刻和鐵索,因此有了仙山傳聞,有了絡繹不絕的尋仙求道者,三人成虎,幾個傳聞,又給這裡添了一層仙氣,迴圈往復,造就仙山。

常人哪裡能在這裡找到仙?只能在這裡找到自己。可也正是那位修士在此修行過,刻下了無數石刻,他這個人也留在了這座山的靈韻中、留在了那一面面石刻裡。

宋遊便好似看見了他。準確來說,是看見了雲頂山的靈韻。這裡面有著這座山經歷過的每一場風雨地震,每一次日月更迭,只是那些太多太短了,無數場堆成了一片倒是顯眼,可把每一次單獨拿出來看,都看不清楚。

這裡面還有著每一個登山的人,每一個失足從懸崖上掉下去的人,每一個在山頂詩興大發做出千古名篇的人,只是那些也太多或太短了,並沒有被這座山清晰的記住。

只有一位修士,在此修行百年,日日夜夜與這山的靈韻互動,又刻下了滿山石刻,留下了僅次於億萬年來日月星光風雨侵蝕的清晰烙印。

許是緣分,許是巧合。不知是靈韻的功勞,還是石刻的功勞,宋遊感想之間,彷彿穿過了時光,一眼就看見了他。

這位修士在這裡待了上百年,除了修行,就只做了一件事情——刻鑿石刻。

一刀一刀,一鑿一鑿,在這雲頂山上刻下了一道道或站或坐或飛天或起舞的身影。

不知道這些對他有什麼意義,是他當時心中所想,還是平生所愛或時常懷念的,只知道那時還是清晰的,只是風啊吹了上千年,才使它變了模樣。

宋遊便在這裡看著他鑿。一刀一刀,一鑿一鑿。叮叮噹噹,風吹石屑。

上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前人不急,後人也不急。一道道身影成形。

在那百年未曾停止、厭倦的叮噹聲中,宋遊逐漸對這方亙古不變的天地和從未停歇的歲月又有了別樣的感觸,不僅在於這雲頂山,也在於他下山一年以來走過的山山水水,不僅在於那道人和石刻,也在於他自身。

好像明天就又是立秋了。這麼算來,下山已是一年了。一年二十四節氣。

剛巧二十四道靈力。每次都在不同的山水,每道靈力都帶著不同山水的靈韻,也彙集著當時不同的心境感悟。

此時此刻,身心與這方天地相通,這些靈力中的妙韻和心境感悟便都在腦中回放出來,既品悟著當時的感受,又有了新的感受,好似又重新走了一道。

……

“剛才那隻燕子恐怕就是神仙變的,不然這兒這麼高,又這麼冷,哪來的燕子?”崔南溪不好去打擾那位入定修行的先生,只好與胥樂說話。

餘光瞥向先生身旁——那隻三花貓倒比人更閒適,走到了山崖邊去,探頭往遠方看,又往下邊看,好似也在欣賞風景,時不時打個呵欠晃晃腦袋。

“唉……”崔南溪嘆著氣,想與這位修道高人多聊一會兒,卻又不能如願,只好左右扭頭,想找一塊合適的石頭,帶回去作紀念。

怎麼也是仙山上的石頭。多少也該有點仙氣。找了一會兒,找到一顆合適的,剛揣進包裹裡,便見那隻三花貓不知何時轉過了頭,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面上好像有疑惑。

崔南溪想了想,與它解釋道:“我聽說那些遊訪名山的人,特別是遊仙山神山的人,有些人會從山上撿一塊石頭帶回去,可以鎮宅驅邪……呵我倒是不為了它幫我鎮宅驅邪,只是覺得有趣,拿回去收藏。”說完看向那貓。

只見那貓依然仰著頭,目不轉睛的與自己對視,好似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崔南溪搖搖頭。也許不知這貓能聽懂人話,它只是聰明有靈性,而那位先生有著獨特的和動物交流的本事。

為官多年,四處尋訪隱士名人,也聽說過有人有這種本領。太陽漸漸西斜。

那先生還沒有從入定中出來的意思,倒是那隻三花貓已經蜷縮在先生身邊睡著了,崔南溪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爪子裡還摟著一顆小石頭。

“呵……”這倒是有趣。似是被貓兒感染,又好像是山頂的太陽催人入眠,或是山上的風吹得頭暈,總之他也莫名有了些睏意。

這睏意來了還真擋不住,但他既不想就此下山也不願驚擾了那先生,只好與護衛說一聲,自己也躺下,小眯一會兒。

也許是太陽曬著?居然不冷!這一覺睡得可真是迷糊。不知過了多久——醒來之時,除了神清氣爽,腰不酸腿不疼了,便只感到一陣清冷,而天光不知何時已經黯淡下來,只能看到天邊一抹紅,看不到太陽了。

“遭了!”這時候已經太晚了,怎麼下山?崔南溪剛想去問護衛為什麼沒有叫醒自己,便見到護衛就在自己旁邊,居然也睡著了。

而且還沒有醒。剛想叫醒護衛,卻見這不大的山頭上竟來了幾位不速之客:左邊蹲坐著一隻渾身斑點的花豹,右邊坐著一隻面部斑斕的山魈,後面一隻莫名感覺有老態的山羊站在懸崖危險處,前面一隻老鷹立在石頭上,它們全都一動不動,也不出聲,不知何時來的、又來了有多久了。

“……”崔南溪驚異又疑惑。又想去叫醒護衛——正在這時,一道晨光突破雲層,從天際射來,剛好打在這座山頭,使他下意識眯起眼睛,用手阻擋。

山都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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