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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墨,一片雲閒。

山間土路上,道人在前,馬兒在後。

土路只有三五尺寬,還常有塌陷斷裂之處,人走倒是沒有問題,棗紅馬行走其間,卻不得不多加小心。

一隻燕子在天上盤旋。

今天天氣倒也涼爽。

宋遊抬頭看了看天,看不出個什麼,但感知天地靈氣變化,時節輪轉,卻覺得今天不會這麼一直晴下去。

只是晴也好,雨也好,都差不多。

宋遊繼續慢悠悠往前。

前路是何方?

說實話他也不知道。

只往南邊走。

見路邊長著一叢刺苔,宋遊經過之時,便隨手摺了幾根,春日剛冒出來的筍芽,實在又嫩又脆,避開刺輕輕一掰、都不需要用力就斷了。

刺苔和月季類似,長得也像,春秋冒出來的嫩筍都是可以吃的。

大概筷子粗細,輕輕一掰,將外面的皮撕掉,裡面是翠綠半透明的嫩杆,看起來像是萵筍,送進嘴裡,是很清脆的口感,清甜回甘,帶著一種十分清淡的植物香氣。這年頭的零食就是這樣,滿地都是,原生態,味道見仁見智,但是要自己去山上找,自己採摘,也別有一番樂趣。

不多時,一隻燕子輕巧的滑翔過來,停在馬兒脖頸上,朝縫在被袋上的布兜裡瞄了眼,這才看向宋遊。

“先生,前邊有野果子,我見過猴子吃,已經熟了,紅彤彤的,旁邊還有草地和小溪。”

“辛苦你了。”

“不辛苦。”

這時只見布兜裡一陣晃動。

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鑽了出來,眼睛半眯著,瞳孔是一條細細的線,迷糊的左看右看:

“到哪裡了?”

“路上。”

“沒走動嗎?”

貓兒將頭多伸出來了一點,左看右看。

燕子便又飛了起來,遠離三花貓。

“先生,我替你指路。”

“好。”

宋遊跟隨著他的方向走。

昨天剛出安清縣城不遠,這燕兒就來找到了他,說要一路送他們出栩州地界。

而這一路走來也真是多虧了他,才能每次都找到合適的歇腳點。

因為身處高空,藏在山裡林中的水果水源他都能一眼看到,若是離得近的他便帶著宋遊和馬兒過去,離得遠的,他就飛過去化成人形,摘了果子打了水再穿林而來,身上被荊棘樹枝劃破了好幾次。

今日依然如此。

跟著走了不遠,果然見一小溪,溪水潺潺,聽著就讓人心靜,又清亮見底,看著就讓人生津。

旁邊一叢灌木攀崖也爬樹,上面結著果子,是一種大拇指大小、橢圓形的紅果子,處在大山深處,無人來摘,結得很密。

“羊奶果。”

宋遊認了出來。

這也算難得了。

伸手先摘一顆,等不及清洗,隨便擦擦就送進嘴裡,只覺汁水豐富,酸甜的味道瀰漫出來,一路走來的疲憊立時少了大半。

剩餘的則慢慢摘下,到溪中洗淨,今日便請饅頭來當主食,飯後吃些野果,何嘗不是神仙日子?

走時再帶一些走。

只是走到半下午的時候,山間便起了風,天空也逐漸變得陰沉起來。

燕兒早早就飛了下來,告訴他今天可能要下雨,說完就又往遠處飛去了,在灰雜的天空中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很快失了蹤影。

風越來越大,吹得布兜抖動。

天空也越來越暗,像要天黑了一樣。

三花貓又從布兜裡冒出頭來,頭上的毛也被吹亂了,看起來有些怪:

“好大的風呀。”

“三花娘娘應該下來走走了,在布兜裡呆久了,會變成一隻胖貓。”

“三花娘娘不會。”

“多走走好,看看風景。”

“三花娘娘上午走了一上午。”

“下午也走走,免得晚上亂跑。”

“貓不能走太遠的路。”

“三花娘娘豈是凡貓可比。”

“……”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好大的風呀。”

“是啊。”

三花貓悄悄地又縮回了布兜中,只傳出含糊的聲音:“明天再走,明天再走……”

像是說給她自己聽。

宋遊笑著搖頭。

燕兒又飛了回來。

風實在太大了,使得燕兒只要張開翅膀,無需煽動,什麼也不用做,便可以穩穩的懸浮在空中。

“先生,我在前面看見一座小城,不過走過去可能要晚上了。從這裡再往前走,沒多遠就能到大路上,大路上有可以避雨的地方,還有一間可以避風的房子,但是我覺得那裡有點不對。”

“怎麼個不對法?”

“有些陰氣。”

“這樣啊……”

還以為是什麼麻煩事呢。

“先生,要下雨了。”

“還沒有。”

“先生可以騎在馬上,我在前面帶路,只消小跑一段,就能到那。”

“不急。”

“好。”

燕子又飛到前邊去了。

說來也是有趣,這本是一隻十分怕生的小妖,說話都吞吞吐吐,可和宋遊多待了幾天,似是逐漸意識到宋遊其實並不關注他怕生與否,也毫不在意他是否說話、用什麼語氣、大聲還是小聲,甚至對他做什麼事、做不做事也毫不在意,於是他在和宋遊相處之時,反倒自在了起來。

連帶著話也多了幾分。

“叮噹……”

馬鈴與風聲相伴,頗有意境。

宋遊依舊保持步伐,雨不急著落下,他不急著趕路,像有某種默契一樣。

如此也好。

大約兩刻鐘後,宋遊終於走到了大路上,行道樹被風吹得嘩嘩響,再走一程,也就到了燕兒說的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子面前。

“是官家義莊啊……”

宋遊抬頭盯著頭頂的招牌。

面前是一間較大的破爛古屋。

門上一個招牌,寫著“義莊”二字,還貼著幾張符紙,只是符紙上的硃砂早就被雨淋糊了,不知原本有幾分功效,現在肯定是不頂用了。

宋遊牽馬來到義莊門口,瞄了幾眼。

果然有些陰氣在。

不過於他而言,反倒是裡面那些不太好聞的味道更使他難受。

“先生……”

頭頂傳來燕子的聲音:“今晚要在這裡過夜嗎?現在還沒有下雨,我可以再去看看城有多遠。”

宋遊聞言卻是又看了眼屋中。

在大晏有兩種義莊。

一種是宗族裡的慈善田產,全部收益都用於贍養祖宗老人、供族中年輕子弟讀書。

一種是官家義莊。

官家義莊為本朝始置,由朝廷出錢,建立一個專門的臨時停放棺槨的地方,多在城中,也有在城外的,停放在這裡的棺槨,通常是因多種原因暫時還沒有找到地方安葬,甚至因為貧困無法下葬的,或是客死他鄉,運輸屍首回鄉安葬路過於此,暫時停放。

再或者就是屍首不祥。

眼前的義莊中只擺了兩副棺材,都是原木的,沒有刷漆,左邊那副還很新,右邊那副則已不知擺了有多久了。

新棺材應該是臨時停放,舊棺材則無人認領。

宋遊又將目光看向了牆腳。

那裡堆著一堆乾柴。

這場景倒是熟悉。

宋遊不禁笑了笑,於是從馬兒身上取下被袋,對燕子說:

“就在這裡吧,不用再去尋路了。”

“可是這裡……”

“既是行走天下,哪裡不能過夜?”宋遊頓了一下,“正好今日,正好我來,也許也是緣分。”

“是!”

“你下來休息吧。”

“不必了。”

燕兒瞄向房簷下:“這裡有個燕子窩,原來的窩主應當是去南方過冬去了,還沒回來,我在這借宿一晚即可。”

“也好。”

宋遊只在靠近門口處坐下。

寒風吹來,跨過義莊門檻,讓他臉上也帶上了幾分涼意,吹散了屋內腐朽的味道。

其實習慣了也還好。

三花貓也勤快,跑出來化作人形,去牆腳抱來乾柴,把火升起來,才又變回貓兒,鑽回布兜中,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看他。

“伱快烤火。”

“謝謝三花娘娘。”

“快烤快烤。”

“我在烤。”

“不客氣……”

如此坐著,天也漸漸黑了。

而雨都還沒有落下來。

倒是遠處傳來馬蹄聲。

宋遊微微探頭出門,只見一名黑衣劍客戴著斗笠騎馬而來,衣衫被風吹得胡亂抖動,很快到了這裡。

“籲~”

馬兒停在義莊門口。

劍客朝屋中瞄了一眼,遲疑幾秒,才翻身而下,接著把馬牽到屋簷下,解下行囊,也跨步大門。

“有禮……”

黑衣劍客抱拳,先打了聲招呼。

“有禮。”

宋遊也回了一禮,客客氣氣。

只見劍客取下頭上斗笠,火光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頗有些俊俏,只是風吹日曬,面板變得有些黑黃,嘴唇也乾裂了,平添了許多滄桑,不細看的話恐怕會覺得他比實際年齡大不少。

藉著火光,宋遊這才認出,竟是那名在柳江大會上見過的年輕劍客。

與此同時,對方看著他,也愣了一下。

“可是柳江大會上那位先生?”

“有緣。”

“能在這裡遇見,確實有緣!”

年輕劍客說了一句,卻似乎並沒有再多說的意思,否則按照江湖規矩,應該自報家門才對,而他甚至都沒有靠近宋遊升起的火,只是在義莊中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正好是靠近那副舊棺材的位置。

宋遊轉頭看了他一眼:

“足下可來烤火。”

“好意心領,只是在下不冷。”

“當真不冷?”

“喝兩口酒就好了。”

“也好。”宋遊並不執著,只是又道,“此時天色雖晚,但既然已有義莊,便說明離城不遠了,雨也未下,足下有馬,何不再走一程?”

“我沒有路引。”

“難道足下一路來到安清,都是風餐露宿不成?”

“談不上露宿,荒野破廟,城外義莊,路邊亭舍,我都睡過。”

“江湖武人,果然膽大。”

“何懼之有?”

年輕劍客掏出酒壺飲了口酒,隨意瞥了眼身後的兩副棺材:“人死了就是一坨肉,最多難聞一些,其實比活人更好相處。”

“那足下可得小心了,你身後那副棺材裡邊那位,對你的話也許並不認同。”

“什麼意思?先生跟我神神叨叨嗎?”

“倒也不是。”

“那是什麼?”

“只是那位今晚可能起來。”

“呵……”

年輕劍客冷笑一聲:“若他真能起來,我就是請他喝一杯,又有何妨?”

一字一句,皆是江湖傲氣。

不過突然想起,方才這位先生曾邀請自己烤火,稍作猶豫,他又伸出了酒壺:

“先生可要飲酒?”

“我就不了。”

“好!”

年輕劍客便又將手收了回來。

“轟隆!”

突然一聲驚雷響,如天地碎裂。

年輕劍客不由皺眉,回頭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剛才那聲驚雷固然震耳欲聾,可他卻還聽見一點雜音,好像身後這棺材裡也有東西跟著顫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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