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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最近安靜了許多。
雖然六國餘孽的小動作越來越多,各地遞交的奏章也是如過江之鯽,層出不窮。
但是,本該喧鬧、爭吵加倍的咸陽,確實安靜了許多。
天未大亮,甘府。
甘羅手拿一柄秦劍,在庭院內對著一個木頭人橫劈豎砍。
不斷有木屑紛飛化塵的木頭人腦袋上,寫著嬴成蟜三個字。
一臉怒氣的甘羅氣喘吁吁,從木頭人身上數不清的劍痕數量判斷,至少已砍了百來下了。而從一寸劍痕深度判斷,甘羅每一次劈砍都是用盡全力。
“豎子!”
啪~
他喊一聲,就砍一劍。
雙手持之,將靈巧長劍硬生生當成了重勢重力的刀。
叫個不停,砍個不斷。
西北的訊息剛傳入甘羅耳中時,甘羅還特別特別歡喜來著。
不管他這位兄長是做戲,還是因近王位而本性流露,都是好事。
蒙家也是世家之一,但不是和甘家一樣的老秦世家。蒙家有今天這樣的發展只走了三代,不過百年,這可算不上老。
蒙家向來和甘羅他們玩不到一起去。
不是他們不帶蒙家玩,而是蒙家看不上他們這些老秦世家,軍武世家向來如此。
老秦世家眼睛長在腦門頂上,軍武世家眼睛長在天上。
只要軍功爵一日不消除,在大秦帝國風騷場正中起舞的,必然是軍武世家。
大秦當之無愧的第一家族,當年是白起的白家,現在是蒙恬的蒙家。
這是政治正確。
嬴姓王室就是要打造尚武,貴農,賤其他的秦國文化。
只要你有軍功,誰都可以不放在眼裡,跟秦王拍桌子都行。
蒙家這個龐然大物,是一個非到萬不得已,甘羅都不想去招惹的存在。
未分封前,有王翦王賁,一門雙侯的王家在咸陽,還能和蒙家別一別苗頭。
自從王翦入齊地,王賁守東北以後,蒙家在咸陽就是王室之下的第一家族。
不,準確的說,在不在咸陽,蒙家都是第一,大秦帝國第一世家。
引領著幾乎所有軍武世家的蒙家,在外有蒙恬戍西北卻匈奴,打下大秦第一勇士的名號。在內有九卿之內史蒙毅,掌管著咸陽城內一切事務。
武者內外兼修,貫通如一,可證大道。
世家內外兼修,上位者還信任有加一點都不帶猜疑的,那就沒擋了。
現在,上位者始皇帝在泰山掉落懸崖,薨了。
秦國亂不亂,蒙家說的算。
老秦人世家佔據的是官吏,拿到的是筆桿子,最大的威脅就是亂政。
而蒙家拿的,是敢叫日月換新天的槍桿子。
得知始皇帝死訊的第一時間,甘羅就拜訪了蒙家雙生子之蒙毅。
有蒙家支援,那他們太子換長安的計劃就穩了。
筆桿子槍桿子都在我們手裡,始皇帝的遺言為真也不好使啊!
胡服騎射固中原的趙武靈王趙雍厲害罷?沒了筆桿子槍桿子,最終不也只能被生生餓死?
去之前,甘羅就沒想過失敗。
那蒙家本來就是太子黨,始皇帝就差指著蒙恬鼻子說你是太子的人了,朝野上下只要長著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去之後,他連蒙府大門都沒邁進去。
蒙府管家傲然站在門口,一個下人,用鼻孔瞅著他這位上卿。
“小少爺說了,倖進之輩,不忠之臣,見之作嘔。”
蒙府大門彭的一聲關上了,差點砸到甘羅的鼻子。
蒙家就是這麼豪橫,只要不靠軍功加官進爵,那就是倖進!平等地看不起每一個人。
甘羅對此不意外,這種態度在他意料之中。
從蒙驁建立的蒙府在咸陽城立下以來,不是他一個人受到如此待遇。
但又意外。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蒙家還這樣?我是來投誠的啊,你我都是太子黨啊!我記得蒙恬蒙毅這哥倆沒有蒙驁那麼看不起人啊……
蒙家正常又不正常的態度,讓甘羅心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雲。
皇后在咸陽殿召開朝會的時候,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蒙毅身上。
蒙毅一直沒說話。
不支援長安君,也不支援太子。
蒙毅不說話,就是蒙家不說話。
蒙家不說話,好些軍武世家就不說話。
這些將軍大多有著極為樸素的觀念,最能打的蒙家都沒說話,我說個鳥!我算老幾啊?
當今朝堂分為三派。
一派就是以甘羅為首的太子黨。
一派是以國尉廉頗、相邦姜商、左丞相李斯等重臣為首的長安黨。
最後一派,就是以蒙家為首,暫未站邊的軍武黨。
甘羅為了拉攏軍武黨費盡心思,什麼美人、金錢、官位都用了,但依舊是連蒙府的大門都進不去。
就在他頭髮一把一把掉的時候,嬴成蟜逼著蒙恬在九原城外跪一個時辰的訊息傳來了。
起因是蒙恬和嬴成蟜有嫌隙,蒙恬在嬴成蟜北伐時抽調走了所有蒙系將領,要饕餮軍皮肉尚存而骨幹盡失,還說過九原郡他蒙恬說的算這種話。
嬴成蟜就是故意打擊報復,在九原城停留的兩日沒少在門客面前大談出了一口惡氣,大秦第一勇士不過爾爾。
如此對待蒙家家主蒙恬,這不是逼著蒙家支援太子嘛?
甘羅美滋滋地沐浴更衣,臨行前還燻了薰香,這次去往蒙府,他信心滿滿。
蒙府沒有開門,甘羅連管家的面都沒見到,吃了個閉門羹。
不是,那豎子都這麼侮辱蒙恬了,你蒙家還坐得住啊?真就是永遠的保皇黨,皇帝不出來之前不站隊?
外援沒有拉到,甘羅很鬱悶。
過了幾日,甘羅就不是鬱悶,而是憤怒了。
他的後院起火了,太子黨的人數越來越少。
近些日子的朝堂之上,只有寥寥幾個大世家,還有那些上不得檯面跟在老秦世家背後喝湯的小世家為太子發聲了。
退出世家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害怕了。
自從始皇帝不忌諱談論往事以後,家有老人的世家都得知了成蟜公子的輝煌事蹟,包括當年那場夜半刀人,朝堂半空的血夜。
沉寂十年的豎子,以大秦第一勇士的下跪,要咸陽記起了陰影中的刀鋒。
甘羅說那豎子掌權會拿世家開刀。
他們說長安君會刀人。
甘羅說孟、西、白三大世家就是前車之鑑,我們要聯合起來。
他們說長安君會刀人。
甘羅說那豎子要建立一個再無世家的秦國,賤民登高堂。
他們說長安君會刀人。
甘羅想把這些貪生怕死之徒都給刀了!
而太子被長安君屌了以後,回上郡而不歸咸陽的訊息傳回來,退出的世家急劇增多。
我們在這爭的急頭白臉,主將讓人打的退守不出,這仗怎麼贏?
太子是很賢德,是很好。
西北七郡從軍事、經濟、民生全面上漲,對待士紳工農都是極好,是比陛下還好的明君。
長安君囂張、跋扈、荒淫,做皇帝根本與太子不是一個層次。
但他阿母的,長安君敢殺人啊!現在要回到咸陽的是長安君啊!
隨著長安君距離咸陽越來越近,老秦世家閉門不出,託病不上朝人也越來越多。
嬴成蟜人未到,咸陽的騷亂卻是漸漸平息了下去。
“豎子!”
甘羅大吼一聲,一劍砍下了木人的腦袋,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
獨木難支,他很疲憊,身心俱是。
“老爺,馬車已備好,該上朝了。”
下人小心翼翼地行古禮,畢恭畢敬地道,身子一直在哆嗦。
這幾日甘羅已打死了十三個下人,他不想成為第十四個。
“上朝?”
甘羅慘笑。
“上個屁!”
老秦世家心不在一起,僅靠一個甘家,如何能在太子不至的時候爭過長安黨?
“著門客修書一封,偶感風寒,不便上朝。”
都當縮頭烏龜,他甘羅也不當這個出頭鳥。
反正到現在為止,他甘羅也就是打打嘴炮,以甘羅對自家兄長了解,這點小事,有罪卻不致死。
他繼續劈砍著沒有腦袋的木頭人。
只等今日發洩完,他就當回弟弟。
天光大亮了,甘羅仰望著初升的太陽,停下了揮劍的動作。
大汗淋漓的他眯起眼,想著見到兄長要如何詭辯。
想著想著,就苦笑一聲。
在這位最擅陰損招數的兄長面前,他圓的謊就是能做戰車輪彀,也騙不過去。
這次人未至,事已決,讓甘羅知道。
玩弄陰謀詭計,在兄長面前,他太稚嫩了。
他的眼光一直放在軍武黨,以為兄長是得意忘形出了個昏招,將將軍武黨踢向太子。
實際上,兄長卻是盯上了他的大後方……
“老爺,蒙毅求見。”
下人的聲音要甘羅瞪大雙眼。
噹啷~
他失手,將秦劍掉落在地,一臉不可置信。
“誰?”
就是監國的皇后親至,他也不會這麼驚訝,他兩天前可是剛在蒙府吃了一個閉門羹。
“內史蒙毅。”
下人重複。
“快請!”
甘羅是喊出來的,嚇得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下人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不,我親自去!”
甘羅眼神中根本沒有下人,他加快腳步,小跑向大門方向,最終唸唸有詞。
“蒙毅,蒙毅,他怎麼會來呢?莫非事情還有轉機?”
一刻鐘後,甘羅迎蒙毅入屋室。
在下人端上茶湯後,甘羅要下人將茶壺留在桌案上,便揮手要所有人退下,不需服侍。
這是蒙毅提出的要求。
甘羅雙手端起茶壺,一邊親自為蒙毅倒茶湯,一邊笑道:
“內史來此,必有要事。”
他絕口不提在蒙府兩次被拒的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不提,蒙毅卻是主動提起。
蒙毅起身,拱手下拜。
“二拒上卿,言辭刻薄,還望上卿勿怪!”
甘羅一臉疑惑,放下茶壺,推倒好的茶湯杯盞過去。
“有嘛?羅怎麼不記得?”
蒙毅搖頭輕嘆。
“上卿之腹,能納百川,攬江海也。”
甘羅笑笑沒說話。
“內史有話不妨直言。”
這種恭維的話他聽多了,沒什麼屁用。
今日要是你小子不能說出有用的話,你看我和不和你算賬。
風騷場最中心的是軍武世家不假,但能一直在風騷場跳下去的,是老秦世家!
人屠白起也有逝去的一天。
軍武世家不轉為老秦世家,待將軍或戰死、或被賜死後,就是一軍武落而眾老秦生!
蒙毅四下看看,好似擔心這暗室不唯有他們二人似的。
走到屋外繞了一圈,確定沒有一人在外才回來。
關上房門,用力敲了敲四方牆壁,聽迴響。
甘羅靜靜看著,面色平靜。
自斟一碗茶湯,端起茶杯喝茶湯的過程中,茶杯中的茶湯波紋盪漾,沒有一息休止。
四處檢查了一陣的蒙毅走到甘羅對面。
“上卿可願共舉大事。”
“哦,是何大事?”
“誅長安,迎太子,撥亂反正!”
甘羅蹙眉,橫臂指著房門。
“內史今日之言,羅當未聽過,請回。”
蒙毅伸手入懷,身子俯低。
“上卿可是擔憂小子用詐?請君視此信。”
巴掌大小的摺疊黃紙出現在蒙毅手中,遞向甘羅。
甘羅不接,笑著搖搖頭,舉杯低頭喝茶湯。
蒙毅展開紙張,舉在甘羅面前,甘羅餘光瞥過。
【誅長安,迎太子,撥亂反正。】
話就是蒙毅說的話,一個字都沒變,但是這書寫人卻不是蒙毅。
甘羅認得出來,這是趙姬,趙太后的筆跡!
若是筆跡可以模仿,那右下角扣著的,代表太后的印璽呢?
“羅身為秦臣,食秦祿,當為大秦效死力!”
甘羅重重一摔空杯,一聲脆響後,空杯碎裂。
蒙家不露聲色,原來是奉趙太后的命令,為了誘那豎子入咸陽……
雍地,秦國宗廟。
趙姬一身白色哀服,正坐在秦國曆代先君面前。
最新的一塊牌子,刻著秦莊襄王,嬴子楚。
室內常年點著薰香,不但味道好聞,更兼有驅蟲功效。
殿門開啟,一線光明入內,照亮了晦暗的靈堂。
“阿母,我秦國宗廟,你應該沒資格進入罷。”
嬴成蟜合上殿門,背靠在門上,手在鼻子前猛扇。
他從小就不太喜歡這薰香味道,秦莊襄王每次帶他來都會笑著說:
“我的蟜兒是蟲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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