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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壓壓戰馬披著鐵甲,下半身滴淌著紅色液體,分不清是血還是水,河裡的水早就被染紅了。

屍橫遍野,腥氣嗆人,入目所及,難以找到一具完整的屍體。

匈奴人頭算不了軍功,這次殺伐的秦軍便沒有刻意留下保留完整頭顱,任憑戰馬踏碎。

大秦三公子嬴將閭騎著馬,自赤水中上岸,眼見著人馬具甲的秦軍身上沾著肉沫,還有粘稠的鮮血,一個個猶如從地獄中歸來。

鼻子中是從沒有這麼強烈的腥氣,從前獵鹿獵羊獵虎,現場開膛破肚做吃食,以為重的不得了的腥氣,和戰場相比,什麼都不是。

他茫然地掃視了一圈,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

匈奴的哀嚎,咒罵。

秦騎的砍殺,狂笑。

兵刃入肉,利箭破空,箭矢入體,劍斬頭顱,駿馬長嘶,馬蹄踐踏……

各種各樣的聲音雜燴在一起,一股腦得貫入他的耳朵,沒有給他留下絲毫反應時間,也沒有徵得他的允許。

喉頭湧動,曾想當個上將軍,為大秦開疆闢土的嬴將閭吐了。趴在馬背上,吐的稀里嘩啦,穢物一股腦得落在地上。

他知道蒙恬為何要讓他少吃一些,為何說他會遭罪。他閉著眼睛嘔到再也沒有物事,然後不斷乾嘔,嘔的眼淚出來。

他嘔吐的動靜被追砍聲、慘叫聲、等各種聲音所掩蓋,嘔吐物的臭氣被鮮血腥氣所掩蓋。

自高空俯瞰。

利刃閃著白光,鮮血飆升三尺,反光的駿馬背上人衝擊射箭揮劍砍殺,不反光的駿馬背上人被射落被砍落被嚇落。

喧雜的聲音沸反盈天,如同一大鍋煮沸的水不斷加熱,咕嘟咕嘟冒著大泡,迸濺水滴落在人身何處都是燙傷灼傷。

被蒙恬下令陪著嬴將閭的李由,不甘心地看著衝出去砍殺的同僚,不情願地扶著嬴將閭下馬,拍打著大秦三公子的後背,遞上水袋。

“喝口水。”

咕嘟咕嘟~

嬴將閭喝了一大口水,漱了漱口,盡數吐了出去。

又幹嘔幾下,喝了幾口水,終於是緩了過來。

苦笑一聲。

“叫你看笑話了。”

李由老實點點頭。

“是有些丟人,但不礙事,看到這一幕的人並不多。”

嬴將閭微愣,呵呵一笑。

“我看你我年歲相差無幾,你第一次上戰場應該也是最近的事,當時吐沒吐?”

李由搖搖頭。

他第一次上戰場時腦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跟著同僚殺殺殺,事後雖然手腳抖個不停,但心裡極度暢快。

[由可沒有如此不堪……]

嬴將閭又是一聲苦笑。

“好嘛,那你確有資格說將閭丟人。”

“李由是天生的兵家門生,三公子第一次上戰場,有這般反應很正常,習慣就好了,當初恬也吐過。”

蒙恬沒有去衝鋒追擊,那不是一位主將該做的事。這不是蒙恬怕死,而是相對於衝殺,他活著指揮更有利戰局。一個人武功再高再能殺,殺的的人也是有限的。

在兵家門生眼中,若是一軍主將親身參與了戰爭,那意味著離敗不遠了。

只有敗軍之將,才會提起刀劍參戰,親涉刀劍無眼的戰場,試圖拼死一搏或者為了逃命被迫迎戰。

“蒙將軍用兵如神,將閭佩服。先前目光短淺不知將軍計謀,貽誤戰機險些誤了大事,將閭在這裡給將軍賠個不是。”

蒙恬搖搖頭。

他不是李由那個愣頭青,不會在這時點著頭說“知道錯就好”。

嬴將閭是始皇帝親子,又肯帶兵遠離安樂土咸陽來到大漠。兩者結合,足以讓他對這位公子持額外尊重。

“恬留五千人打掃戰場,三公子是要隨恬一道追擊,還是留在此處等恬歸來?”

嬴將閭用力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拿起水袋猛喝了一口水,踩著馬鐙抓著馬鞍騎了上去。

“將閭隨將軍。”

這利落的動作和乾脆的言語,蒙恬不禁微微點頭,對這個外號小饕餮的公子觀感更好。

“公孫昏!你領五千人打掃戰場,剩餘人等,隨我去攻城!”

高大威猛的公孫昏被分配到打掃戰場,有些蔫。

地上的人頭又不能換軍功,留下來燒匈奴屍體聚攏馬匹搜刮軍械,哪裡有攻城殺人爽。

但軍令已經下達,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公孫昏大吼一嗓子,指定五個千人將留下。傳令兵再將追擊的命令傳達下去,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爭的秦騎再次踏上征程。

黑色陣線繼續前移,他們踏過的土地沾滿鮮血,變成赤地。赤紅鮮血乾涸後,過不了多久便會變成黑色,便是黑地。

大秦尚水德,崇黑。

黑土,便是秦土。

“《孫子兵法》有言: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追。我軍現在追擊,犯了這三項忌諱。蒙將軍能否教教將閭,此時為何要立刻追擊。將閭看的兵法,到了戰場上好像盡是差錯。”

這次追擊,嬴將閭依然看不懂蒙恬操作,但是已經不再幹涉蒙恬指揮,而是虛心求教。

他讀的那些兵書,在蒙恬指揮的這場大勝仗面前,沒有給予他絲毫底氣。

“三公子是想學兵法?還是隻想求個明白?”

“想學兵法。”

“那恕恬不能說與三公子。一樣的道理,恬說的,和三公子想出來的,對三公子自身而言截然不同。”

“……將閭不懂蒙將軍何意。”

蒙恬看了一眼李由,李由接收到訊號,啟動中譯中程式,身子向前略湊了些,道: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嬴將閭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將閭明白了!”

蒙恬有些明白,他大父為何不待見書生了,這些書生有時候正常說話溝通不了,是真挺氣人的。

嬴將閭回首,對於李由能說出這句話有些驚訝。

“你也看過叔父的詩?”

李由亦是一臉驚訝。

“三公子叔父叫陸游?”

“不是,我叔父是長安君。但這就是我叔父寫的,他寫作總換名字,陸游就是其中一個。他還有金庸,古龍,李白,杜甫等好多名字。”

“啊,由看的也是長安君寫的啊?長安君真強啊!”

“……”

說到了兩人共同喜好的事物,兩個少年在後面聊的熱火朝天。

蒙恬抖抖腿,過河時浸溼了,溼漉漉的有些難受。

“短短數年如井噴般的家諸多大家,原來都是長安君一人,怪不得只見書不見人。長安君,恬算是明白大父為何對你如此敬畏了。”

有些道理,有些事。

只有經歷了,知悉了,才會明悟。

秦軍北上,夜色漸黑。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前面探路的斥候回報。

“再有五里便是匈奴城,遠遠看得匈奴城中一片混亂。”

蒙恬下令,全軍提速,衝鋒!

近乎四萬五的秦騎衝鋒,蹄聲如雷,氣勢有如山呼海嘯。

剛才那一場大戰沒有讓這群騎兵疲憊,他們依舊鬥志昂揚,他們沒殺夠。

對於他們來說,剛才那場都算不上大戰,哪場大戰總共只死數十人?真正大戰踩踏而死的人數零頭都不止數十!

踏著餘暉,秦騎為匈奴這座城帶來了夜幕,黑色的鋼鐵洪流摧毀了一切,帳篷,孩童,老人,盡皆被撞成了齏粉。

和剛在河邊如出一轍的大屠殺,不,比剛才還要血腥殘酷暴力。

城中沒有多少匈奴騎兵,戰馬,牲畜,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婦孺。

這些老弱婦孺沒有反抗的能力,大多不是站在那裡破口大罵力求死之前過個嘴癮,就是跪在地上連連叩首用大多秦人聽不懂的匈奴語苦苦哀求。

他們行為不同,下場都是一樣的,死。

除了一些年輕些的匈奴女子被特別照顧,沒有下殺手,老人小孩盡皆殺戮,不留活口。

這次,或許是有了經驗,或許是黑夜看不太清,嬴將閭雖然還是很難受,但他卻沒有吐出來。

胃裡還是很難受,嬴將閭強忍住彎腰的衝動,看著肆虐的秦軍,與蒙恬說道:

“蒙將軍,可不可以留下這些人的性命?”

蒙恬神色一肅。

“戰場之上,切記不能婦人之仁!非我族心,其類必異,和這些匈奴狗講不得仁義!三公子對匈奴心慈手軟,匈奴破雁門姦淫擄掠時,未見其對秦人心慈手軟!”

嬴將閭解釋道:

“將閭不是心慈手軟,此事方才那場大戰時將閭便想說,失態忘了言語。一味殺戮佔不得匈奴地,要招降匈奴,對他們一視同仁……”

“三公子!此事勿要再言!”

蒙恬不等聽完,嚴肅地打斷嬴將閭的話,撥馬便走。

嬴將閭說的話在他聽來狗屁不通!

九原,雁門被破。

這群匈奴狗在兩郡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的多少弟兄都死在了匈奴彎刀下,多少女子赤身裸體血跡斑斑不知生前受到何等侮辱。

那時候,怎麼不見有人來跟這群匈奴狗說仁義?

他蒙恬就是要對這群匈奴狗斬盡殺絕!

受降?絕無可能!

“留下五千人!其餘人等,隨我追!”

蒙恬大聲下令。

從先前的兩萬多匈奴騎兵,還有一望無際的帳篷這兩點就可以判斷,這個城蓄養了不少牲畜。

匈奴不事農產,要養這麼多人,必須要有足夠的牛羊。

現在城中老弱婦孺居多,青壯年幾乎不見,牲畜馬匹同樣不見。

答案顯而易見,沒有去往河邊參戰的青壯年趕著牛羊跑了。

四萬秦騎繼續追擊,不到半個時辰。

在漆黑的遠方,出現了一片白,那是羊群的連成一片的毛。

秦軍趕著成群結隊的牛羊回來了。

走近了才發現,每一隻羊,每一頭牛身上,幾乎都沾有鮮血。

大獲全勝,斬獲極豐的蒙恬騎著馬巡視一圈,沒有看到嬴將閭身影,看到了親兵李由。

“三公子呢?”

李由指指身後的帳篷,帳篷中有女人尖叫聲傳出,還不只一個女人。

蒙恬皺起眉頭,有些不敢相信。

剛才還和他說要優待匈奴,一視同仁,招降的三公子,就這麼一會功夫就轉了性?就幹出這事?

“裡面是三公子?”

李由點點頭,伸出五根手指頭。

“還有五個匈奴女子。”

[五個……這和當初嫪毐差不多了罷?三公子常吃什麼?呸!恬在想什麼!]

下馬,靠在帳篷旁邊,蒙恬沒有貿然掀開帳篷怕嚇得嬴將閭再也硬不起來。

他側耳傾聽,仔細分辨夾雜在女人尖叫嚎哭聲音中的唯一男聲,到底是不是嬴將閭的聲音。

李由,蒙恬很寵信,不然也不能把照顧嬴將閭的任務安排過去。但嬴將閭的安危需要進一步確認,容不得半點閃失。

[還真是!這三公子什麼心性?看到屍體,聞到血腥味吐的不成樣子。同樣的戰場,就這麼一個多時辰他哪來這麼大欲望?]

蒙恬一臉費解,聽出守在帳篷外的李由呼吸有些急促,笑道:

“別在這了,憋的不難受嘛,你也去找一個。吃得消的話,多找幾個也可。”

留下一些匈奴女人,供看見母豬都覺得眉清目秀的兵士們洩火,這是塞外和這些外族作戰不成文的規矩。

蒙恬只是對滿口仁義,嘔吐不已的嬴將閭能提槍,提得起槍詫異,而不是對這個行為本身詫異。

“由不去。”

心中很是盪漾的李由搖搖頭。

“怎麼?再不去就遲了,這些女人一個都不能帶回去,都要死在這裡。”

秦劍之下不留活口,蒙恬對匈奴持有斬盡殺絕的理念,大多將軍對外族都是這個理念。

外族入侵時如何對中原,崇尚武勇,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兵家中人就如何還回去!

仁義?那是書生的屁話!

“由不能辱沒門風。”

李由依舊搖頭。

蒙恬一拍腦袋。

“忘了你這比蒙家小輩還適合戰場的小子,是李斯之子。”

一把大火,讓黑沉沉的夜幕紅豔豔,焚燒退去了黑暗,也燒燬了罪惡。

來時五萬騎兵,歸去時,依舊是五萬騎兵。

繳獲沒有一個人,只有數不盡的牛羊和戰馬。

“三公子真是令恬大開眼界,先前與恬言說,恬還當三公子真是仁義。”

蒙恬調笑道。

嬴將閭訕訕一笑。

“那些都是叔父教的。”

蒙恬笑容一滯。

“三公子,下次這句話要放在前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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